第60章 旧世界(2/2)
但工作还得继续下去,她必须保住这个饭碗。她强忍悲伤和绝望,麻木地继续着自己的研究,只是她不再对结果抱有任何期待。唯独山里四时的美景,偶尔会让她窒息憋闷的心房稍稍透进点微风。
这天她又照例去蜜环菌所在的实验室。
昏暗的、空无一人的地下实验室,仿佛是她可以自由倾诉心事,独自面对自己的秘密空间。
她搬了一张椅子,难得一次坐了下来看着这片寂静的黑色土壤。
地下室里只有精心控制剂量的水滴悄悄滴落在土壤上细微的声音。
她轻声地、低低地诉说着自己的心事和苦恼。
没有人倾听就意味着没有人会来安慰她。但她也不需要别人的安慰,那对她的现状起不到任何缓解作用,还会徒增被倾诉人的心理负担。
她只要静静地说出来就好,将身上沉重的背包在地上放一放,让肩膀上的重量暂时轻那么一些。
走出这个实验室,她又会重新戴好那个麻木微笑、乐观的面具,对好心询问她情况的同事一遍遍重复“我不要紧”,“谢谢关心”。
对着一缸寂静的泥土和沉闷的空气,她一连倾诉了好几天。
渐渐的,她有了奇怪的发现。
紧挨着她椅子的那块培养皿里,出现了一大团白色的菌丝。它们在缓慢地、一天天向她靠拢,直至第四天,她才彻底发现它们行动的轨迹。
她将手轻轻贴向培养皿有些微凉的玻璃,几分钟过后,那面玻璃在掌心的温度下变热。玻璃之下,菌丝再度改变了形态。
她忽然来了兴趣——因为她发现这间实验室并非毫无倾听者。
这缸巨大的玻璃皿里,有一位“沉默的巨人”。
她观察着它,它也在注视着她。
陈愚之在实验室里装了监控,同时在巨大的培养皿内的泥土里也埋了好几处微小的感应器。
每天早上她都会倍速放一遍监控,然后查看一个晚上感应器所记录的数据。仪器将菌丝的运动轨迹和活跃度清晰地记录了下来。
她意外地发现,自己每天下午五点惯例去实验室的前半个小时和她离开后的半个小时,是菌丝最为活跃的一段时间。
她每天都会遇到许多人,但它好像……每天都只在等她一个人。
它似乎真的有一些像动物一样的思维和想法。
三域五界,动植物和真菌都归属于真核生物域。真菌和动物属于后鞭毛生物,而植物界属于双鞭毛生物,所以真菌和动物关系更近。
但不同的是,组成菌丝的每个细胞都一样,它们没有出现像动物那样分化了的器官,没有大脑、眼睛、耳朵、胃,完全不具备产生思维、想法的生理基础。
大脑是多么复杂而精密的生物结构啊。哪怕是小鼠的大脑,人类也尚无法将其研究透彻。而像真菌这样简单的生物结构,根本不可能形成类似大脑一般复杂而神秘的组织。
研究出真菌存在信息传递行为并不算什么,这距离它们形成动物思维一样的意识还相差了几万年的进化,毕竟曾经植物也被研究出有一些“情绪”。
但那时的陈愚之,迫切地需要做点什么非功利的、纯粹出于好奇和兴趣的事情,这能迅速让她摆脱消沉情绪的泥淖。
这是她积极开展的一项自救行动。
为了更好地研究菌丝网络里究竟在发生着什么,传递怎样的讯息,她借来了仓库里一台尘封的大型计算机——它是五年前的机器,运算速度比现在低了不少,于是被人无情地闲置了。但对于研究和记录蜜环真菌的数据,算力绰绰有余。
她用镊子一点点地翻找着土壤里的菌丝,挑选出那些生长得较为粗壮的丝体,接上最微小的一款电流感应器。
这项工作只有她一个人完成。
她每天腾出两个小时完成这项工作,最后整整花了三个月,才成功的将土壤里的主要菌丝网接入了计算机。剩下的细枝末节的菌丝,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整理了。
沉默的巨人一下子被赋予了具体的数据形体。她看着宽大的一面计算机显示屏上不断跳跃着、变化着的数据,心中忽然涌起一种久违的充实感。
原本眼里那些在土壤中缓慢爬行的菌丝,在显示屏上出现了令人复杂且眼花缭乱的电子信号。那些信号有着极其多样的波形,改变速度极快,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借到了国内另一家用蕈菌做实验的数据。对方的实验方法跟她差不多,但观测到的数据却异常简单清晰,远没有蜜环真菌所展示出来那样的复杂度。
陈愚之的心里忽地窜起一个小火苗。
微小的火苗久违地点燃了她的研究兴趣和热情,她开始花更多时间跑在地下这间实验室里,她的睡眠时间一度压缩到了只有四个小时。
其他同事见她有了黑眼圈问是不是没休息好,她反而会开心地回复:“我睡得很好。”
收集到大量数据后,她开始尝试解析不同电信号背后的意义和内涵。
起初她理想化地认为这些信号都具有重复度,一定可以通过统计频率对其含义进行推测。
但两个月后,这项工作毫无进展。
一些曾经反复出现过的信号形态忽然再没有出现过。相反,新的信号形态却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这一过程此消彼长地重复着,导致她根本无法研究这些信号的规律——她以为自己快要窥探到了蜜环真菌的世界,实际上她连门缝都没摸到。
实验再度陷入了瓶颈,她又开始渐渐消沉起来。
这时,她的“额外”工作引起了副所长的注意。
对方是个四十出头的男人,从事的是脑科学研究,辅修计算机。他是个典型的工作狂,全身心扑在研究上,无比敬业,一直未婚未育,据说连恋爱都没有谈过。
当他第一次参观蜜环真菌的实验室,看到硕大电子屏上不断更新的数据信息和菌丝构成的复杂网路时,敏锐地察觉到了这项工作的奇特性和创造性。
看到他眼里跳跃着兴奋的光后,陈愚之意识到自己或许可以向这个人寻求帮助。她将实验的过程和思路向他作了介绍说明,并讲明了自己当前的困境和瓶颈。
“为什么这些信号会一点规律都没有?”她真诚地向对方请教。
副所长第一时间并没有给她答案,而是表示希望能给他一把实验室的钥匙。
陈愚之给了。她通过实验室的监控,发现他连续好几个晚上都待在地下实验室没有回去,坐在显示屏前一动不动很久,像个雕塑一般。
这人的疯狂程度不输自己,陈愚之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