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2/2)
最汹涌的疼痛终于过去了,艾萨克睁开眼,那道狰狞的伤口在透明圣水的作用下勉强“黏合”在了一起,倒是不渗血了,只是看着还是骇人得很。说来也奇怪,他身上那么多或深或浅的伤疤,比它更恐怖、更令人疼痛的并不是没有,然而他就是有一种预感,这道伤口会成为他一生中最记忆深刻的一道。
他伸出手轻轻抚过伤口凹凸不平的表面,垂着眼睛想:那位小少爷可真是狠,说半年就半年,一点宽松的时间都没有。
事实上他早就超过了半年的时限了。
这段时间虽然也有教廷的人前仆后继地来袭击,但携带的圣水越来越少,直到最近已经彻底不携带了。他留下的圣水有限、又在海底浪费了不少,然而这道伤口会永远重复裂开的过程,他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前往弗朗西斯,实在是棘手的局面。
靠着桅杆闭目养神的米娜突然听见了靠近的脚步声,她倏地睁开眼,艾萨克在她身前一两米的地方站定,这是他们这段时间摸索出来能被彼此接受的安全距离。
“你的小少爷……”艾萨克缓慢说道,“要你去从教廷那里获得情报?”
……
露台上坐着的伊莱别过头打了个喷嚏。
侍立一旁的女仆神色立刻紧张起来,她连忙放下描银丝的玻璃水壶,关切地问:“您觉得冷吗?”
今天多云,太阳躲在云层后面,然而气温并不算低。伊莱看看自己身上的长袖衬衫,有点无奈地说:“我觉得温度和一副厚度都很合适,可能只是有人在想我。”
女仆一愣,随即抿着嘴笑了起来。
“小少爷总是有这样奇妙的想法,”女仆一边倒掺了枫糖的水果干茶一边打趣道,“这样的话,好像连打喷嚏都变得浪漫起来了。”
[打喷嚏是因为有人提到自己是一项谬论,]系统很不浪漫地申明,[请宿主相信科学。]
也不知道之前严肃地向伊莱阐明“欧非守恒定律”的到底是哪个封|建|迷|信的统。
伊莱借由喝茶的动作掩掉嘴角上的笑意,他视线下移,落在花园正中央一大一小两个坐着的人影身上。
是埃尔弗和詹妮弗。
他们看似独立坐在一起,然而周边有士兵巡逻,还总是有女仆端着可口的小点心和甜滋滋的羊奶放到詹妮弗手边,旁边的建筑物伤还坐着个伊莱,总之埃尔弗绝不可能在这样的情况之下逃走。
伊莱放下茶杯,天气不太好的时候人总是很容易犯困的,他轻轻打了个哈欠,有点漫不经心地想:如果不是詹妮弗在精灵之心这件事上明显只信任埃尔弗,他是绝对不会主动让这两个同样明日之森出身的存在见面的——至少不应该在领主城堡。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詹妮弗还小、总不能到监牢里去,他对露丝也还怀有疑虑、把詹妮弗带出来还是借的请詹妮弗来玩的名头。
就让领主城堡的花园再做一次会客室吧,总之那些花花草草听见过的隐秘事情也不少了。
伊莱在上面悠哉悠哉,要是詹妮弗回过头来望,还要及时地露出温和安抚的笑容,偶尔还要扶在露台的石柱栏杆上招招手。每次詹妮弗看完他都要露出害羞的笑容、两个脸蛋红嘟嘟的,又转回头来和埃尔弗说话。
他们正在说“遗失”的精灵之心。
“我明明每天一起床就要看看它在不在的,可是那一天没有。”詹妮弗的语气虽然有点沮丧,但陈述的时候条理分明,能看出来她在没有见到埃尔弗的这段时间里已经自己复盘过很多次,“我只是起床,然后吃露丝姐姐留给我的点心、坐在院子里玩,太阳刚刚走到四分之一的天空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它不见了,我从房间找到院子里,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后来伊莱哥哥出来了,”詹妮弗用脸贴着埃尔弗强健的手臂,就像很多很多年前她偷偷跑出精灵村庄找还是个小孩子的埃尔弗玩时做的一样,“我不知道怎么办了,就拜托伊莱哥哥、问他可不可以和你见一面。”
说到这里,她直起身来,纠结地看着埃尔弗。
“你怎么都这么大了,还要做不好的事情呢?”
她指的是埃尔弗被捕并且至今还在监狱里。
在詹妮弗的认知中进监狱就是做了超级不好的事情。当时她提这个要求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好过分呢,她记得族长爷爷从前听说有精灵想看地牢里的囚犯时都要举着手杖大发雷霆,好在伊莱哥哥很温柔地告诉她要问一问、后来又特意告诉她还不行,最终又瞒着露丝姐姐把她带过来了。
仔细思考的埃尔弗被哽了一下,他曲起手指弹了一下詹妮弗的额头,不满道:“那我又不是自己想要做坏事。”
詹妮弗抱着额头,很不服气。
“不想要做却做的坏事就不能被称之为坏事了吗?”
埃尔弗无言以对。
其实他们这群外来者都是抱着目的非法进入弗朗西斯领地,弗朗西斯的领主要把他们遣返回去都可以,但是种种因素叠加,他们不仅留了下来,还被慷慨地赋予了一条新生的途径——说到底修建个学院而已,现在的弗朗西斯又不是没有金币,完全可以雇佣奥斯都或者周边领地的领民,多花一些金币、少承担一些麻烦,对于哪个统治者来说都是很划算的事情。
如果伊莱知道埃尔弗在想什么,就会惊讶地睁大眼睛,并且在心里回答:谁告诉你弗朗西斯有钱的?
明明弗朗西斯的贫穷领地设从未ooc。
弗朗西斯并不能在每一个方面都完全自给自足、有元素宝石矿的事情也要捂得严严实实,事实上需要从外界购买的商品并不在少数。而外界的商会看见弗朗西斯的特产商品价格高昂,售卖给弗朗西斯的商品就会层层加价,总的来说,弗朗西斯与游星帝国任何一个领地相比都算的上十分贫穷。
要是弗朗西斯能自给自足、又有自己的货币系统就好了,伊莱应当会这样想。
不过伊莱现在并不知道埃尔弗在想些什么,所以埃尔弗得以顺畅地叹了口气,掐头去尾、面目全非地把自己的经历说了一遍。
詹妮弗的眼睛瞪得圆溜溜,她惊讶地说道:“所以你们就被那群信教者抓到游星王城的地宫里面去了吗?”
应该……也算是吧,虽然省略了神国、还省略了每隔一段时间就少人的惊悚过程,但结局就是这样的嘛。
埃尔弗毫无心理负担地点点头。
正用手指蘸水试图强行教格瑞认字的伊莱被花园中央直冲而起的稚嫩声音吓得一抖:“果然!我的哥哥就说了!人类就是没有一个好东西!”
伊莱看看这个被突兀一竖分成两半的可怜符号,立刻放弃拯救它转而好奇地偏头去看花园中央,试图弄清楚是什么让害羞腼腆的詹妮弗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他没看到詹妮弗,只看到一颗恨不得埋进泥土里的圆圆脑袋,还有一边对着路过的仆人道歉一边拼命想把詹妮弗的脑袋救起来的埃尔弗。
伊莱默默地收回了好奇的目光,转而继续强迫两眼已经变成蚊香圈的格瑞认字,嘴上还在低声教育:“文盲鼠是找不到工作、也找不到女朋友的——当然,你要找男朋友我也不介意,但是如果你一个字都不认识,那些帅气漂亮的鼠鼠就会说哎呀怎么是个小文盲啊,你就要孤独终老了。”
暂时没有找男朋友找女朋友的想法的可怜格瑞被压着尾巴,含泪继续学习那些歪七八扭的奇怪字体。
花园中央的詹妮弗终于从害羞的情绪中勉强挣脱出来,她从手指缝里观察周围的仆人,却发现大家都没有看着她,她又擡头看露台上的伊莱,发现对方正揪着格瑞不知道在专注地做些什么。
詹妮弗悄悄松了口气,细声细气地道歉:“我是说那群人类信教者不是好东西。”
埃尔弗努力抑制住笑的冲动,绷着脸严肃地点点头,落在詹妮弗眼里,就变成了埃尔弗还在难过。她贴心地挨着埃尔弗,继续问道:“那你们为什么逃出地宫之后要来弗朗西斯呢?”
这是个很好回答的问题,因为只有弗朗西斯没有被教廷借信仰之名笼罩、因为弗朗西斯是教廷的手没办法光明正大伸向的唯一一个地方。
埃尔弗会这样告诉詹妮弗、告诉他童年时分的异族好朋友吗?
不会。
他说:“我在地宫发现了一副壁画。”
那其实都不能称之为一副壁画,因为那幅画是画在地面上的。达亚镇出身的一个外来者某天在角落里不小心摔了一跤,不知道怎么的带起了一点岩层来,他本来没怎么在意,然而在爬起来的那一瞬间,他从缺了一块表皮的地面上窥见了一抹紫色。
紫色提取工艺复杂、成本高昂,在这片大陆上是非常稀有的颜料。外来者本能地觉得不对,找了埃尔弗,而埃尔弗找了信任的人,他们在某个深夜一点一点地把附近的表皮全部抠了下来。有着会在深夜去旁边的通道与教廷人士接头的瑞文特在,这事实上是一份非常艰难的工作,他们通常需要等到埃尔弗回来之后才借由彼此身影的遮掩工作,白日还要交替着坐在已经被挖出来的地方不挪窝。
好在那副壁画不大,他们只艰难困苦了两三天,很快就窥见了壁画的全貌。
“那是一片蓝紫色的花海,”埃尔弗这样描述道,“和我在神——教廷圣殿中看见过的一模一样,只是多了一个非常精巧的亭子,亭子中央坐着一个人,银白长发,背对着壁画之外。壁画的一角还用古文字写了一句话,爷爷小时候教过我,所以我认出来那写的是——”
“致我冰雪与太阳一般的挚友。”
银白色头发并不算非常少,硬往弗朗西斯之上扯似乎有点说不过去,但是如果建立在埃尔弗曾经说过的那些“我们为什么要到弗朗西斯来”的借口之上呢?
埃尔弗顿了顿,见詹妮弗依旧懵懵懂懂,便主动转开了话题:“精灵之心——”
埃尔弗卡住了,好吧,这也不是一个很好的话题。关于精灵之心“遗失”这件事情,事实上埃尔弗有一个猜测,只是不太好说出口。
这个时候詹妮弗说:“埃尔弗哥哥,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露丝姐姐呢?”
埃尔弗瞪大了眼睛,这个表情放在他那张典型公子哥长相的脸上有点滑稽,詹妮弗被逗笑了,很快就丢掉了那点沉重的心情,她捧着自己的脸说:“我又不笨的呀,我们精灵族向来都是很聪明的。”
更何况,詹妮弗想,露丝姐姐走之前还告诉她自己要去一个远一点的地方,都没有想过要瞒她。她的确只是幼崽,可是精灵是长生种呀,妖精也是长生种,和人类认知中的幼崽肯定是不太一样的。
她问:“你也觉得是露丝姐姐对吗?”
埃尔弗张了张嘴,最终轻轻摸了摸詹妮弗的头顶,他是知道詹妮弗和那只木妖精关系不错的,对于一只幼崽来说,这显然会是一个重大的打击。
然而优先打击到詹妮弗的并不是露丝。
“那个是要给太阳哥哥的,”应该被露丝打击到的詹妮弗低落地说,“现在我把它弄丢了,这该怎么办呢?”
“太阳哥哥?”埃尔弗一愣,他就像抓住了某个至关重要的尾巴一样急切地问道,“太阳哥哥是谁?精灵族的精灵之心为什么要送给他?除了太阳之外,还有没有——”
还有没有冰雪,就像那副壁画的题字一样。
他情绪太激动了,詹妮弗被吓得一抖,得到埃尔弗懊悔的拍背安抚之后才讷讷地回答。
“是族长爷爷嘱托我的。”詹妮弗刻意控制自己不去想当时的场景,而是只回忆声音,所以她能够学着记忆中的口吻道:“族长爷爷说,要我一直沿着陆地向南方跑,跨过一条边境线,到一个风的气息很特别的地方去找一个太阳一般的人。”
詹妮弗伸出幼小的手掌,她慢慢收紧,最终变成一个圆圆的小拳头,她带着点勇往直前的坚定说:“然后我要呆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在合适的时候把精灵之心送给他。”
“族长爷爷说,这是我们精灵族最后的可能性。”
精灵族……最后的可能性?埃尔弗愣住了。
当初世界树的核心一共破成了六十三块,这意味着整片大陆最多应该存在着六十三个精灵村庄,它们很少互相通信,几乎就是大海之上独立的岛屿。然而现在其中一个岛屿的岛主说某个存在是所有小岛最后的可能性?
仿佛没有有何异样、一直遗世独立的精灵族究竟遭遇到了什么不利情况?
埃尔弗的心中升起了许许多多的疑问,然而詹妮弗一看就什么也不知道,于是他把疑问都咽回了肚子里。
然而詹妮弗捕捉到他的欲言又止了,她难过起来,抱住自己的膝盖,嘟嘟囔囔地说:“我要是再长大一点就好了。”
埃尔弗没有听清楚,疑惑地“嗯”了一声。
詹妮弗微微拔高声音,听上去还是很低落。
“我说,我要是再长大一点就好了,我就会知道我的族群经历了什么了。”
埃尔弗摸摸她的脑袋,深深地吸一口气,笑着凑近詹妮弗,哄道:“可是詹妮弗努力完成了族长爷爷的嘱托呀——”他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你说找到太阳哥哥之后要呆在他的身边,那你现在……”
“我现在已经呆在他的身边了呀。”
詹妮弗说着,擡头往主建筑的露台之上望,埃尔弗一怔,也跟着望过去。
刚刚还坐在椅子上的伊莱不知道什么时候站起来了,他单手撑着栏杆,似乎在捞什么,女仆紧张地想要拉住他,却没有好下手的地方。这个时候伊莱突然察觉到了他们的视线,可能是因为尴尬大脑宕机,他竟然就着这个姿势弯起眼睛,冲着他们两个打招呼。
伊莱的头发又长了一点,他原本一直说要剪掉、又总是忘记,于是到现在发尾已经能够垂到锁骨。女仆用漂亮的金紫发绳把他的头发束在脑后,发绳很长、尾端的菱形金属坠子能够坠到胸口,此刻他趴伏在高高的露台上,那颗坠子就在空中晃晃荡荡,在阳光的照耀下,它就像一个晃来晃去的光点。
阳光?詹妮弗和埃尔弗都一怔,不约而同地仰起头来。
灰白的云层中央不知道什么时候破开一条缝隙,一束明亮热烈的阳光倾泻而下,正正好好,将弗朗西斯的小少爷一整个笼罩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