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2/2)
想起以前的时光,他笑了笑,心情也愉悦起来:“以前你的心思都在工作上,认识那么久我们从来都没有像这样坐在一起说话,你甚至可以说不怎么跟我说话,能说话的时候你也从不问我想什么,你只说你想说的。”
这倒是事实,以前乔青遥精力无限,要分心神专注各类人各类领域,但就是不曾分给段晓康一点点,他就是他身边的影子,在的时候没改变,不在了又不习惯。他亦像他的手足,不可或缺,稳妥得力,自他身边生根连血,他甚至曾深信不疑他们会在一起共事一辈子。
可时光不疾不徐,走到尽头时,到底还是各行其路了。
因为他沉醉钱权,而他厌倦名利。
孤月悬空。
段晓康指着眼前深黑,“你看这黑湖白沙,看起来很和谐吧,但本质是不该出现在一起的,”
“我们之前巡演去过某个地方,城市名字我已经忘了,但忘不了沙子和水在一起的美景,彼此交融,难舍难离,木船从沙岸往深水里飘,上面还有沙鸥,海鸟,像画一样……我想在自己家窗外也能看见这种美景,所以,你看这里这些沙子,是不是还挺自然的,但这个湖本来就是人工湖,不是海,哪有外力把泥土岩石磨成沙呢,所以这些白细海沙都是我买来填在周围的。”
对面的人到底还是问出口:“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段晓康缓慢的遏制肉体的颓败,狞痛片刻,表情又恢复原样。
身体却恢复不能,无法控制的意识模糊,头昏脑胀:“你不记得了么,我都跟你讲过,我那时候觉得委屈,特别想解释清楚,但是现在,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湖水伏在沙里,似银滩搁浅的巨大黑色尸体。
水汽氤氲,时空都迷离,血意却清晰。
段晓康背梳的头发狼狈落下,臂膀虬筋涨大,他暴躁的压制眼前人,“我等了你很多年,如今你终于落在我手里,我不会轻易让你逃走的,你死也要死在我手里。”
他神经质般冷颤:“乔,永永远远,留在我身边。”
乔青遥右眼浑浊,鲜血直冒,他瘫在对方手心里,骨骼欲碎,但还是用尽全力将人一脚从身上踹下去。
段晓康松手捂腹,跌坐地上,他粗喘起身,于对方剧烈的咳嗽中重新拢了两把头发,随手抄起碎衣擦脸和身上的血,发现自己也有割伤,血都凝固,伤口翻肉微胀。
他将血衣扔出去,拿了桌边的伏特加,对着瓶口仰头一口,如烈火灼心。
接着回过头,望定周身腥黏的人,“你这只眼应该废了吧,不过瞎了挺好,瞎了你就不会跑了。”
得不到回应,段晓康攥着酒瓶,摊手示意息战:“反正你想要什么,我现在都能给你了,你自己过的那么差,在我这里多好,依旧享受、受人尊敬,只要你听话,我还可以像以前一样把你供在头顶上……我会好好对你的,你是我的恩人,我很感谢你,是你让一个乡下人认识那么多达官显贵,让我知道怎么跟他们打交道,”
醉意上头,他忽然万分感慨地陷入往昔中:“虽然做助理跟我人生目标不一样,但是干了一段时间之后,我是真的想好好干的,甚至不再做发财梦,我曾经是真的想这辈子就跟着你,踏踏实实做事,毕竟你那一大摊事你自己根本管不过来,我想只要我做的足够好,你肯定不会只让我去端茶倒水的事,我也看得出来你有意向让我干更重要的事,所以我一直在等,等你信任我,愿意把你事业的某个部分交给我做,我帮你打理好了,也算成就了自己,只要有一点点价值我这辈子就不白活。”
乔青遥面目全非的躺着,唯一的一只好眼睛此刻也严重弱势,他耳畔嗡鸣,口鼻血腥,费力吸一口气,浑身都痛。
但能清楚的感到身边恶鬼躁动,段晓康越喝越激动。
“结果呢,你突然交了个女朋友,就想把基金会这块交给佟橙橙,你还打算娶她,我知道她太适合了,家世好学历高,你这如意算盘打的真不错,肥水不流外人田,培养她也是帮你自己,可我呢,竹篮打水一场空,只能出局,不是你做错,是我太高看自己,把你想的太无私了,你又不欠我的,我是谁呢,凭什么要你对我人生负责,你不过是一个月给我两个钱雇我伺候你罢了。”
他越发怨怒:“我那时候太伤心了,付出了那么多,偷偷的期待着回报,却是那样的结果,真的很难过,我从来没这么真心对过一个人,结果我发现我跟你多少年也是外人,都不及一个刚认识你两年的女人,就是因为她出身好么?投个好胎这么重要吗?”
“你所有的工作人员除了我全是有钱人,还有那个自杀的左诗,他为什么要去死呢,他父母双全供他念书学艺术,家里里面有房有车什么也不缺,还在你身上赚那么多钱,他一个妆面我要干三个月才赚得到同样的钱,他一出生就有我奋斗十几年都得不到的东西,他却寻死觅活,我每走一步都是死局我却还是想活,穷人活着怎么这么难,别人轻而易举得到的,我却拼了命也没有,是我不努力么?是我太笨么?除了托生的不好我比他们差在哪里?”
段晓康放下酒瓶,重新走上前,他摇摇晃晃:“但是我还要跟你们这群人在一起共事,看你们挥金如土,我那么拮据,在国外爱马仕店里拿你的卡帮你买东西,你知道我一下花掉那么多钱是什么感受么?对我而言一辈子赚不到的钱,不过是你送王丽美的一只包而已。”
乔青遥闭上眼,希望自己昏睡,或者就此死去,可耳畔的声音却越发清晰。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那样对你么?我不是因为借钱的事怨你,我跟了你这么多年你,我还不知道你么,你不是一个小气的人,钱没到账肯定是你的工作人员从中A,我虽然对你有诸多怨气,但这都不是我诬告你的缘由,”
段晓康俯下身,带着喷面的酒气,轻抚他的脸,勾勒他的轮廓。
“想想以前,你只对我做错过一件事,你不应该让我知道你那么有钱,这让我眼馋,让我发疯,因为我知道你有钱,反正又不被器重,才想干脆讹一笔而已,才几千万,对你而言并不多,不是么,我实在没有路可以走了,乔,我实在没有路了,人在绝境之下只能无尊严无底线的挣扎,只剩下鱼死网破,你不知道我这一生活的多坎坷,跨过了无数的挫折,唯这一次,没有跨过你给我的诱惑。”
乔青遥闭着眼,面上血线蜿蜒。
原本暴走的人迅速冷却,甚至无措,段晓康动作停滞,愣在原地,手也僵在半空。
银针刺破手指,鲜血落入符水。
水面荡漾,映着人面沧桑。
那一张颓败憔悴的脸,正是段晓康,虽落寞却不破落,相反他名表金戒,已然富甲一方。
法士身染浓油重彩,最后一次提醒:“你想好了?”
他点点头,抿紧嘴,唇周胡茬点点,窗外暮色茫茫。
“逆天后果,你可知道?”
“这样一来,别说你此世寿命折耗,恐怕轮回都不能……”
“这可没回头路。”
段晓康疲惫不堪,大手一挥,手还渗着血:“开始吧。”
我把你捏碎,我给你新生。
他将自己所有还给他,金钱,血肉,阴德,阳寿,这一世,下一世,倾尽所有,唯独没有时间,自打乔青遥去世的消息传开,段晓康不眠不休,倍感时间紧迫,后面还有国外的牧师,十几个小时的头等舱刚落地,正在来的路上,这边结束,还要应付那边。这段时间,他什么办法都试过,西方宗教和东方道法都试了个遍,实属急殡乱投医,段晓康不在乎他人眼光,走火入魔也可以,神经病也罢,暴毙横死都行,他什么也不怕,只要那个人能回来。
仪式进行,疾风陡起。
呼啸震耳欲聋,烛火也晃,浮飞的麻衣和纸灰里,段晓康闭眼合手,香却不灭。
他喃喃念祷,头发衣角猛烈翻滚,而后偃旗息鼓,一切戛然而止,盖棺似的。
天青云高,街边桂花静静的落。
他依旧闭眼合手,却是跪坐佛堂,自说自话:“我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年轻时我头脑一热,于是一切都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很多手无形中推着我往前走,我走的太远了,远的再也回不去……我努力半生追求事业成功,到最后才发现,我最想要的,已经彻底的失去了。”
重金请来的每一位‘大师’都表示成了,信誓旦旦人会回来,但不知何时何地以何种面貌,于是又得找,寻寻觅觅里,段晓康迅速衰老腐朽,眼看着要等不了。
但是钱能买到时间,他作短了命,命却飞黄腾达,财富不合时宜的迅猛增长,他每日花费上百万就诊用药,国内外往返治疗,钱这东西好也不好,可以续命也丢命。
命不肯熄。
命不该绝。
天灰云低,八药师佛殿外薄雪悄悄的飘。
跪于殿前的人,肩蓄残雪,乔青遥双手合十,眉间无奈。
赵凡也帮母亲许了愿,因为都说这里求祛病强身很灵,在回去的路上他问乔青遥:“其实我挺意外的,你居然也信这些。”
“我不信。”
“那你为什么祈福?”
老旧唐楼囚禁着纷争。
红发姨婆送客送不掉,只好自窄暗厅房里无效躲闪:“赵秘书,关于段老板的病,我真系爱莫能助,你不好再问我啦!”
她烦的方言都蹦出来:“除非你将他的死胎拿来,我都死马做活马医帮你试下……咩,冇老婆,那你就唔好为难我咯,这救他的难度无异于让你我给他怀一个!”
黑猫自神龛窜过,带翻了贡品。
“他们缔造的契约,只有他和神知道,”眼盲巫女熟练重新摆弄,好似复明:“不过赵秘书啊,同理来讲,如果你想他活下去,也可以达成一个新的约定,试试无妨,反正他也全都失去了,不会有更坏的结果了。”
仙烟洪钟,殿耸云端。
“先是他执意求,后是你想救,循环往复,这又何必,”耄耋老翁叹一口气:“我有个办法可以勉强救他,你随我来。”
腾腾杀意,自疾风里散的到处都是。
独眼老头自他脚下颤抖:“我哪知道,我不知道,你要不然……用你的血试试?你死而复生又求死不能,邪成这样……你本身不就是灵丹妙药嘛。”
……
月朗云疏,湖吞咽着沙,沙侵蚀了湖。
花园寂静无声,段晓康始终沉默,乔青遥并肩而坐。
二人身披银月,写生画一样。
段晓康幸福无比,沉入这一霎美梦里。
乔青遥的口吻冷硬:“我不是说以前的事,我问的是我现在查到的这个事,你到底搞了什么邪术?”
段晓康千言万语,说出口的都无足轻重:“你曾跟我说过,不需要让别人知道你在想什么,不如留在心里,我以前会错了意,以为是城府,现在大概明白了,也讲不出口了,你也没必要知道了。”
又停了片刻,“想来很好笑,你和我当初都心怀志向,想拯救世人困苦,回报社会,要一起做一个最大的慈善机构,但事实是善救不了恶,我们连自己都救不了,最后还不是分别两种死路。”
夜色渐深,灯火通明的庄园也只剩下零星几盏,乔青遥背光面暗,只依稀看得自己双手苍白,“你只剩下回忆,我可是还有以后。”
段晓康眼瞳暗淡,弥留之际,说话都费力,他慢悠悠答:“我还能跟你的以后有关系么?”
乔青遥起身上前,还不够近,于是干脆揪住对方的领子,迫其仰面。
“你现在看看我的样子。”
段晓康擡头望着他,良久。
“我可能糊涂了,乔,你似乎……”
“你没看错,接下来我问你的话,你仔细听清楚了,”两个人近的气息都交锋,只是一个勃勃生机,一个气若游丝,“你给我好好的解释,我为什么会变回去?我为什么死不了?我会不会一直都这样?我身上还会有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我有什么办法控制这一切么?”
段晓康瞠目不眨,深深的望着他,想永久的望下去,但还是不可受控的闭上眼。
“这就是你干的好事!”乔青遥绝望至极,他将人从轮椅上扯下来,用自己的方式施救:“所以你现在还不能死!”
段晓康肉体腐朽,机能尽失,他豆腐一样软弱易碎,任由对方攥在手里。
乔青遥将其扯回花园里,留守的几个人,远远的望着也不上前。
一是段晓康提前交代,二是没意义,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意愿,医护都已撤离。
段晓康自颠簸摇晃中,缓缓出一口气,他艰涩无比地:“你问我的,我都不知道,我很累,也很痛,不想再继续了。”
如果有来生,来世再会,但是不要做人,人活着就要被欲望驱使,于是做飞鸟也好,做奔马也罢,做鬼也没关系,我愿意做鬼,那我就可以在有你的世界里,过不再打扰你的生活。
“这一次你好好活啊,我罪有应得,就不活着恶心你了。”
湖波万顷,流沙盈盈,似黑夜里蓄伤的眼睛。
段晓康在乔青遥无力的施救中,说了最后几句话,断断续续,模模糊糊,“我刚才好像做了一个梦,我们又回到以前,你的脸跟我刚认识你时一摸一样,”
死亡抵临,给疲惫的生命馈赠长眠。
他很平和,甚至满足,“真是有趣,乔,我看见你,返老还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