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2/2)
讲话是门艺术,比起无意义的寒暄,黄迪见面先安慰:“虽然现在我们挨骂,但细想我们既不违法也不犯罪,现在就是人非要怀疑你有道德问题,你越说没有越起反效果,还不如索性冷处理,过一阵子就没人记得了,群众的记忆是金鱼七秒。”
……
循序渐进,最终道出此次目的:“但是段晓康现在要钱,如果不给,就怕他搅合的公众影响太坏,有关部门出来□□,那就我们真是无回天之力,所以当下让他闭嘴,小事化了,才是最优选择。”
乔青遥等他说明来意,都等几欲睡着,真相与否他已经不在乎了,只要钱能解决的事,随便他们解决瓜分,只要别来烦自己。
世界热火朝天,他结跏趺坐,只想静静。
但现实只给他夜深人静。
夜晚是白日愤怒烧成的黑色灰烬,所有人都休息了,他无法入睡,坐在窗边的活人却了无生气,跳跃的烟火还有点活力,奋力的明暗,可惜这世上没有天长地久,它还是燃尽了,彻底的暗下去。
乔青遥望着残烟,眼瞳暗淡,又死灰复燃,映在瞳仁里的火色点点,原来是烟蒂火星溅在白色纱帘上,摇身一变,化成焦黑的火圈,重获一世再也不要那样短暂无望的活,于是它攻城略地,杀出一条火路,终至熊熊滔天。
火势渐起,乔青遥依旧颓唐不动,失了发条一样,没办法察觉,不能起身逃离,或者大声呼喊。
家里到处都是某个人留下的痕迹,房间里,手指尖,嘴唇上,人天生七情六欲,只有一种至死不渝,乔青遥明白一切已经终止结束,应该翻篇过去,可就是还爱。
他爱左诗没有原因,只是开心时想看他肆意的笑脸,难过时需要他关怀的双眼,世人不信,左诗也不信。
富人别墅区最深处的豪宅半夜失火,好在巡夜的保安发现及时,联合整栋楼的人奋力扑救,才避免酿成大活,消防队抵达时火已扑灭,只烧毁了一间客房,无人受伤,重新翻修对主人而言也只是小事一桩,因非人纵火,也不伤及他人财产安全,因此消防警示两句就离开了。
只有楼内常驻的管家和厨娘们知道这间失火客房是谁的,他在的时候,房主人总是很开心,入夜都似沐浴太阳,但是他们俩在一起总是没好事,不是把酒泼在钢琴上,就是大晚上在走廊里骑车弄黑了地毯,还有沙发被单稀稀拉拉血渍脏污,也不知道是弄的什么蹭的到处都是,每次都打扫的阿姨直骂娘。
但那都是好久之前的事了,眼下墙上的画已经熏黑,这位客人已回老家入土为安,他的房间如今也被烧毁。
有个不错的消息是乔青遥安然无恙,好似他还没遭完这人世间的苦难,地狱地府都无人收他。
坏消息是他决定搬家,那就意味着这么多人都失业打包回家了。
乔青遥搬家非常简单,他什么都不肯带走,不知是怕睹物思人,还是心魔难解,总之大家最后的工作就是收纳整理,上锁封箱,给所有家具蒙上白布,宣判它们的死亡。
乔青遥孑然一身的走,轻便的像寻常去通告,但大家也知道他不会再回这伤心地,除了留了一个无家可归的阿伯看管房子,其余人即刻解散,找财务领取优厚的遣散费另谋高就。
在购买合适的新居前,乔青遥搬回他在远郊的一栋房产,刚出道赚够的第一笔钱买的,一栋装潢隽秀的三层小楼,同之前的庞然巨物相比,虽然过分苗条,但足够实用,一楼有一个很小的花园,园顶攀爬的葡萄架长势野蛮,门口的合欢树久无人管,荒芜茂盛。
当年觉得太偏僻,为了赶通告方便他宁可在外面睡酒店,现在看起来简直是世外桃源,离哪里都远,一个人带着一个住家阿姨,清净的很。
可现实偏不如他的意,永远有人分批扎寨的等在他家外面,整日播报他的笑话,什么‘巨额赔偿,生活拮据’‘昔日天王,无人问津’‘闭门思过,憔悴枯瘦’……
乔青遥的确瘦的很厉害,足不出户,又不好好吃饭,之前工作时长的那点肌肉全掉光了,阿姨同王丽美抱怨,自己就差拿个饭勺子追着喂他了。
王丽美站在院子里,恍若隔世,她跟着乔青遥历尽千辛万难,不应该是这个结局,王丽美良心难安,她要赎罪!
为此她熬夜加班,家也不回,跟公关团队发声明开发布会澄清;恶意攻击则同律师取证调查,追究法律责任;联合一些公正的主流媒体舆论引导大众,并覆盖正面报道。
没日没夜的工作,全因心中有愧。
可她的罪又何止于此,许多年前,王丽美受染于乔青遥致力慈善,因此只要手里有闲钱,她也跟着捐献资助,多少是个心意,就当给自己积德,但年轻时虚荣啊,总是有无意的炫耀自己是大明星的经纪人,于是惹了一位慈善机构志愿者青眼,这位男青年很自然的同她亲密起来,先麻烦王丽美一点小事,报恩便接踵而至,不是老家的黄果柑成熟了,给王丽美寄一箱,就是老妈的腊味做的太多了,给王丽美也尝尝。
出于经纪人的职业病,王丽美很乐意交个朋友,两人圈子并无交集也没关系,他们都认识乔青遥,那就有的聊,于是男青年便知道乔青遥如何吸金超群,如日中天。
但是男青年并不急,得了合适的机会再自荐,司机也行,助理也行,脏活累活都不怕,只要丽美姐能给他一份工作。
王丽美拍着胸脯就应下来,乔青遥正好缺个生活助理,给她牵这一线,他也觉得男青年不错,那么她便做个顺水人情,
要不是王丽美,段晓康怎么有机会到乔青遥身边,当年一穷二白的男青年,杂鱼跃龙门,现在身家远比十个王丽美。
年逢初一十五,人们循例要去寺庙烧香请愿,王丽美每一次都会捐香灯,乐助功德箱,一座寺庙四面佛陀全都诚心诚意磕三回头,回回的愿望都是乔青遥越来越好,越来越红,自己也跟着鸡犬飞升,一并发财。
没人比王丽美更希望他好,但是乔青遥现在很不好,时隔一年,他竟然还没有走出来,全然不似当年薄情石心,难道无情也有保质期,预见命定之人后,无情都变质成痴心,过不了劫数,那就万劫不复。
他这一年没有出过门,甚至不曾出现在窗前,拍他的人起初还好奇他什么时候发疯,什么时候痛苦自尽,结果让人失望,他偏要茍延残喘,还乏味的潜形匿影。
再见面,乔青遥正面都不肯给她,他背对着王丽美,静坐桌边,桌上只有书和白水,落地窗厚厚一层纱帘,遮的正午似日暮,阿姨怕他使坏了眼睛,不得不给他点一盏小台灯照明,风景和人都模模糊糊。
王丽美问他:“乔,我给你带了你的歌迷给你写的信,这里就一小部分,实际上公司还有特别多,我都替你保管好了,你想看我可以都带来……还有这半年的杂志报纸,你看乐坛没你多无聊,大家都很想你,也一直支持你呢。”
“歌迷粉丝还一直做公益捐慈善,还让我们带话给你,大家也不敢奢望你的新专辑,就是希望你知道,还是有一群人相信你,觉得你很好,懂你也知道你受了冤屈,以后你露不露面都可以,只想你放下心结,余生开心。”
“你还想工作么?只要你愿意,随时回来,工作人员也都等着你呢,刘昊现在都当执行经济了,他昨天还跟我说,你要是复工了,他马上辞职来给你当助理。”
“秀秀今年回老家结婚去了,她走之前我们聚了一下,还有凯莉和编舞造型老师,大家都让我给你带好呢,吴哥啸你还记得不,他还在做录音室,见面就问我你什么时候去录音室,他每次给别人修音的时候就想你。”
……
王丽美汇报工作一样,琐事说尽了,更有千言万语,可全程也不见乔青遥有任何反应,王丽美到希望他像往昔一样装听不见,这次是乔青遥听见了,但不肯原谅她。
两人一起工作的这些年,并肩摸爬滚打的成长,王丽美犯过很多错,也被骂哭过,但结果都能既往不咎,一笑泯恩仇,他清楚她的好意,因此不曾真心怪过她。
所以她手越伸越长,越界妄为,一片好心终成危楼崩塌前的雷,敲响丧钟的槌。
“我还会来打扰你的,你要是不想见我,不让我进门就可以了。”
“我的手机号码也不换,以后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我在哪个公司还是转行,只要你需要,有事跟我说一声,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欠你的,后半生还你。”
“我没想到会这么严重,我要是知道他有抑郁症我绝对不敢,我也非常后悔,甚至难受到希望死的那个是我,”
强忍的眼泪,在话说完后不受控的淌下来,王丽美痛哭起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春去秋来,飘雨落叶,接连几场秋雨,气温下降,风都开始割脸。
阿姨做了冰糖川贝炖雪梨,因为乔青遥最近总是咳嗽,给他送上楼,待下午再上去添热茶,看见糖水已经放凉,动也未动。
阿姨很不乐意,嘟囔的端走:“合着我一天天变着花样喂自己,在我们村,我的厨艺可是远近闻名……”
乔青遥站在纱帘前往窗外看,他并非不好奇,去年外面还熙熙攘攘,人头攒动,搭帐篷甚至不好占地盘,还有人为此起了争执,动起拳头,可只要乔青遥这边有动静,激战也暂停,全体扛起相机转向,结果不过是阿姨丢垃圾。
阿姨也早已习惯,并且颇具战斗力:“不要再翻了啊,里面都是我老赵吃完的药瓶子,敢曝光我就告你侵犯隐私。”
每次都有人同他讲话:“阿姨,乔青遥每天吃这么多药他还好么?长年偏头痛他有抑郁么?有报道称他疾病缠身,而且昨天不是还有医生上门……”
阿姨怒气冲冲,单纯的中了全套:“都说了不是他吃的药,你吃咸了这么闲,每天蹲在别人家门口不去好好上班?他很好!医生上门是因为他咳嗽。”
“哦,他又生病了呀,是感冒还是肺炎?”伶牙俐齿的人,连骗带猜:“阿姨,他身体免疫力这么差,是不是营养不够,你可不要苛待他,你看他都那么瘦了。”
阿姨走到门口也要返回去吵:“我没有!我一天吃奶的劲都使出来烧菜,菜肉汤饭齐全,我还会洋菜,什么烤面包焗意面……总之是他自己不肯吃,瘦是必然的,可别怪在我头上。”
“怎么可能不吃,人不吃东西,岂不是要饿死。”
阿姨急于证明自己:“一餐还是有吃,我怎么会叫他饿死?!”
问话的交头接耳,下期周刊的稿子又有着落了,标题就叫‘过气天王郁结成疾骨瘦如柴一天只吃一餐’
然而这种热闹光景并没有持续太久,慢慢的人越来越稀,只剩下最后两三个,也在今年夏末彻底消失了。
垃圾都带走,剩下一地斑斓落叶,也被阿姨轮着膀子扫干净。
乔青遥在楼上等了很多个日夜,终于可以出门散步,临出门阿姨很紧张,好似乔青遥不会走路,矮胖的妇女固执的把一条黑围巾缠在他的脖子上:“哎呀,带着带着,外面风大,可冷呢。”
又把他的墨镜从脸上拿掉:“戴这玩意儿干嘛?正常人没人遛弯会戴黑眼镜,当心看不见路摔跟头。”
最后把围巾往上扯一扯,遮住他半边脸:“这样挺好,你就遛边走,没人会看你的。”
人出门了,她又倚靠着门栏:“出门看着点车,别溜达的太远,注意时间,我等你回来吃午饭,不要让我等太久,老太婆扛不住饿。”
理直气壮,仿佛是她才是家主。
乔青遥沿着门口的小路,往秋深处走。
他有几十年没这样独自出门,身边也没这样空过,名气和利益整日充斥他周身缝隙,挤满他的精力,每日都是急急忙忙的捞金、生活,仓促的获得,也匆匆的失去,现在他不工作了,驯兽不肯登台,马戏团围观的人一下子便散尽,该走的,不该走的,眼下他到哪里都是一个人,没有分享,也无需陪伴,话都不需要讲。
街边和路面铺满了枯黄和殷红,晨阳映着缓行林间的男人,安详寂静,他黑衣白面,围巾遮的他只露眉眼,遮不住他面容阴郁,像游荡的一缕魂,是真正的孤魂野鬼,人世留不得,阴间下不去。
阳光对乔青遥而言有些刺眼,他不得不寻荫避亮,默默地走了很久,路像是没有尽头,这两年又疏于锻炼,每况愈下,很快乔青遥就便走累了,在路边的长椅坐下休息。
万径人踪灭,倒是跑出来一只小猫,阳光里喵喵的叫,装模作样的乖巧,而后便跑到乔青遥脚下直奔主题,擡起的肉垫儿勾弄他大衣一角、鞋带,似乎是想讨要吃食,它期待而来,注定失望而归,因为乔青遥口袋里空空如也,灰尘都没有。
乔青遥屈身摸了摸它,猫咪起先会错意去嗅他的手,兴许是万物有灵,它猛然惊醒,然后转身逃离,很快便融入迷蒙的林间小路里。
汽笛声由远及近,沉寂很久沥青路终于迎来了一辆过客,越来越近,乔青遥眼神不好,都依稀分辨得出奔驰标志。
他即刻起身,准备打算躲的远点,可能去哪呢,只好折返回家。
司机边开边抱怨:“西南方修叉路这会影响风水的,真是的,这边这么难走,跟单行路一样,要是对面来车,可怎么过?”
副驾的人回头向后看:“老板,我们放着这么多的现金流不去投资,为什么要做基金,耗人耗时,想做慈善,社会上那么多机构项目呢。”
回答的只有司机:“哎呀,你不知道,可以避税么?”
“就算把资金利润拿去做公益,可那玩意成本消耗也很高啊,还受监管,不会有什么利润盈余。”
……
后排位的男人全身高定,西装笔挺,他懒得解释,干脆下令:“都闭嘴。”
而后又专注的浏览娱乐周刊,奇怪的事,这么大的老板日理万机,好不容易有时间也不看财经,却热衷周刊小报,又不见他泡女明星。
别说女明星,身边连个母蚊子都没有,这么多钱还不享乐人生,不理解干嘛守身如玉。
由于路窄,所以车速不快,错身而过时,车里的人忘向车外,车辆紧急刹车,有人开门下来,乔青遥加快脚步,却发现鞋带松了,刚才被猫咪爪子勾开,他低下头,犹豫是坚持到无人的地方再系,还是当下解决防患于未然。
面前多了一个人,穿名牌皮鞋的男人,可乔青遥往左他亦向左,向右他也往右,怎么也躲不过,于是乔青遥只好仰起脸,视线由下级上,直至看见对方的眼睛。
是段晓康,数年未见,他脱胎换骨,给金钱滋养的威风气度,甚至变好看了一点。
对立的二人静定,时间都慢了。
大奔上下来的司机和助手互往一眼,等了半晌正摸不着头脑,突然又瞠目傻眼,原来是老板居然蹲下身,给这个路人系紧鞋带。
风匆匆的掠过,吹的落叶起落,两个人衣炔翻飞。
乔青遥低头见段晓康单膝跪地,系妥鞋带又扶去他鞋上的尘土,这种事段晓康早年经常干,任何场合,只要乔青遥在忙,都是他为他穿鞋,有时候乔青遥还扶着段晓康的头,摇摇晃晃要摔倒,段晓康马上起身搭手,像绅士邀一只舞。
乔青遥准备走了,但是段晓康拉住他不让他走,乔青遥万分嫌弃的挣开了,段晓康便跟在他身后。
跟了很久很久。
一前一后,天色青灰,枯叶沙沙,被风纠缠不休。
段晓康终于开口:“这些年,我做了当初我们说好要一起做的事,我做得也很好。”
“其实我从小就励志做一个好人,可就是因为你我永远都是垃圾,我做那么多好事都弥补不了我对不起你这件事。”
段晓康停下脚步,表情错综,似热切的迷宫:“我一直以为我只想要钱,现在发现并不止于此……左右我都对不起你了,那不如就更肆意。”
他已不是之前那个俯首听话的助理,现在是他的全省时期,人的地位高了,话也更掷地有声:“这次让你走,是我给你的机会,毕竟你给过我机会,下次再见,你必须跟我走。”
段晓康眼看着乔青遥越走越远,他欲言又止,心有执念,却还是说不出口,只朝着那个背影大喊一声:“乔青遥!”
山间佛灯跟着风摇。
乔青遥没有说话,也没有责骂,只毅然决然的走掉,他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