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前世(2/2)
陈霜意的月份渐渐大了,孕肚明显,身子也愈发笨重了。
到了隆冬时节,久不开门的院子里,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柳姨娘带着柳青茗和上次的御林军将领,拿着认罪书,逼迫陈霜意签字。
上面字字句句,皆是林闻清从未做过的事情。
隆顺帝死在了这个冬日,五皇子迫不及待的想要登基,而登基之时便要昭告天下,林闻清通敌叛国导致城池失守将士们惨死沙场,以至于隆顺帝气火攻心,中风偏瘫,驾崩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隆顺帝已死,任凭五皇子如何编排,他都无法再开口替林闻清澄清了。
而林闻清自那日在峡谷失踪,已有三个多月了,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王妃何必如此执迷不悟,签个字,一切便就都结束了。”柳姨娘声音暗哑,带着恶毒。
陈霜意不明白,她身为秦王府的人却为何那么恨秦王府。
但终究,不论他们如何游说,她也是不愿签字的。
不论林闻清是否还活着,这莫须有的罪名,她都不能替他认下。
陈霜意这些日子缺衣少食,又没有上好的炭火用,受了些风寒,忍不住地咳喘了几声,却仍旧是往日里那副端庄模样,连眼皮都不擡,不想搭理他们。
柳姨娘不知何时,摔伤了腿,正杵着拐杖。此刻她将拐仗,砰砰砸在地上。
阴沉着嗓子说道:“秦王都已经死了,你这个王妃还摆什么架子?”
“老身劝王妃,还是早日认罪悔罪,新帝登基在即,可还等着您这份认罪书呢!”
“本宫为何要认?王爷没做过的事情,便是杀了本宫,本宫也不会认下!”陈霜意声嘶力竭地呐喊道。
“你们给本宫滚出去!除非本宫死了,不然这个罪名,你们永远别想按在王爷头上!”
她心中愤愤不平,声音也带着几分哽咽。
“王爷一生为国,从未有过半分野心,如今马革裹尸战死疆场。陛下便要如此赶尽杀绝吗?”
“王爷尸骨未寒,便要逼迫本宫认下这抄家灭族的大罪?”
随着柳姨娘一同进来的御林军将领走上前,开了口:“秦王府拥兵自重,便是罪过。”
“王妃若真是签下认罪书,指认秦王叛国谋反。陛下说了,您就还是大梁最尊贵的郡主。”
“呸!”陈霜意也不顾形象啐了一口来人。
站在一旁的柳姨娘拄着拐杖,往前走了几步。
“既然王妃不识擡举,那老身也就不客气了!”
“王妃与王爷成亲第二日王爷便征战在外,虽偶有回京,但您多年未曾有所出,怎么如今王爷身死,您倒是有了身孕?”
“依老身看,这孩子,八成是外面野男人的。”
“王妃不孝婆母,忤逆长辈,不守妇道。大人,您说,她是烧炭呢?还是一条白绫吊死?”
边说,柳姨娘便用拐杖柱着地面:“王妃赴死前,在认罪书上签字画押了,咱们几个,都是见证人。”
陈霜意听到她这么说,撑着身子,拉起了绿梅,便想往外跑。
还未走到门口,便被柳青茗拉了回来。她一改往日那副柔弱模样,使足了力气,将陈霜意推倒在地,而后扣住了陈霜意的手臂,使她无法动弹。
绿梅和红杏扑了过来,和她扭打在一起,齐齐被柳姨娘带来的护卫拉出了门外。
陈霜意蜷缩着身子,往一旁撤退着。
“你们敢?本宫是秦王妃,是郡主,你们这是以下犯上。”
柳姨娘看着她,轻笑出声:“老身有何不敢?老身连老王爷都敢毒死,又哪里会怕你?”说完,她便朝着陈霜意走了过来。
林闻清在峡谷中遇伏,被部下相救,两人从峡谷深处往外走,都深受重伤却又迷了路。
幸而被路过的商贩救下,待他们养好伤,准备回营时,才发现外面早已变了天。
林闻清成了投敌叛国的罪臣,而隆顺帝病危,五皇子被册封为太子,代理朝政。
镇北军,也落入了瑞王之手。
他们没敢直接回营,眼下大权旁落,他若是直接回去,无疑便是送死。
林闻清只能暗中联系旧部,将军中的情况摸索清楚,而后又派亲信前去金陵,刺探朝中情形。
这一来二去的,便耽搁了好些日子。
那只被陈霜意派来送信的苍鹰,在营地内久久找不到林闻清,一直盘旋在营地不肯离去。
等到林闻清找到它时,它已经不知在营地上空盘旋了多久了。
他接到的已是陈霜意三个月前发来的消息了。派去金陵城的亲信如今也无一人归来,他无法得知金陵城中的情况,只能干着急。
但想到陈霜意身为郡主,必有长公主护着,应当不会受他牵连太多。
林闻清又觉得,陈霜意那边,或许不会有什么危险。亲信没有消息从金陵城传来,或许便是最好的消息。
可谁曾想,他派去金陵城的亲信,才刚一进城,便被瑞王和五皇子的人抓住了。哪里还能有消息传出来呢?
等他收拢好亲兵,再次杀回金陵城时,陈霜意和腹中的孩子,已经是黄土一柸、白骨一具了。
他不信陛下真的将皇位传给了名不见经传的五皇子,更觉得自己莫名被人按上了一顶投敌叛国的帽子,定然于此事有瓜葛。
加上刚刚回到金陵城,便听闻陈霜意身死的噩耗,林闻清热血上头,再顾不得其他,直接杀上了宫门。
那一日的宫门口满目疮痍,一片血红色染得天幕都泛着红光。目之所及,皆是一片血腥。
他披头散发,身着玄色战甲,犹如地狱修罗,站在宣武门前,大肆屠戮着负责守卫宫中安危的御林军。
有利箭穿云破雾而来,他精疲力尽,终是未能躲过。
利箭扎入他的心脏处,穿透了他的胸膛。
林闻清擡眼,看了一眼高高的宫墙,拿着长枪的手颤抖着,将长枪支在腰后,迫使自己站在尸山人海之上,而不倒。
鲜血染红了他的眼。
“大将军为何就是不肯死在边疆。为何非要从废墟中爬回来。”
“徒增了许多不必要麻烦。”
一道熟悉的声音自他的耳边响起,他沉沉的眼皮耷拉着,想擡起眼眸看一看对方是谁,却终究是不行。
“或许,你肯乖乖赴死,朕还会称你一声兄长?只可惜,既生瑜何生亮。你注定要死。”
他这下子,听出来了,是五皇子。往日里,连话都不敢同他大声说的五皇子,此刻正高高在上,像看蝼蚁一般地看着他。
“兄长?”林闻清擡头看他。
五皇子垂眸,看着满身是血的林闻清,轻蔑一笑:“原来你还不知道?不过也确实,当年那些密辛,被瞒得死死的,你不知道也正常。”
“那便由朕来告诉你吧,也叫你,死个明白。”
“你其实,并非秦王所生。而是当年的废后徐氏所生,被秦王府的人掉了包而已。若论起来,你可不就是朕的兄长。所以,林闻清,知道你为何,必须死了吧。”
五皇子的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林皇后所出的两位嫡子,二皇子和四皇子皆已被他所杀,贵妃陈氏的三皇子也被他赶去了封地,剩下一个没什么用的六皇子,自然不会威胁到他。
但林闻清不一样,他的身份一旦做实,又嫡又长,且手握重权统领三军。
这无疑,是悬在五皇子皇位之上的一把利剑。
所以,投敌叛国,其实是五皇子。但罪名,必须按到林闻清的头上去。
他也必须得死。
那么逼他献身,唯一的法子,便是陈霜意了。可惜,他等了三个多月,林闻清便像是真的死在了峡谷里一般,从未出现过。
最终,他没了耐心,命人了结了陈霜意,却不曾想竟有意外收获,将死了多日的林闻清诈了出来。
五皇子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只剩下一丝气息的林闻清。
林闻清声嘶力竭,再无力反抗,只喃喃自语到:“我为大梁守国门,可你却杀我妻儿。天理昭昭,总有一天,会还我秦王府公道。”
又是一直穿云箭,划破长空,带着死亡的气息,朝林闻清袭来。
利箭没入他的身体的那一刻,他的耳边,仿佛传来了陈霜意浅笑低吟之声。
林闻清原本,不会暴露的如此彻底的,更不会这么早就打草惊蛇的。
可自从知道了陈霜意的死讯,他什么念头都没有了,只想着将那些害了她的人了结后,便去陪她。
原先,他并不觉得自己对她有多情深意重,可真的失去之后,他才发觉自己从前错的离谱。
所以,林闻清冒险回了秦王府,手刃柳姨娘和柳青茗,而后便带兵攻入了宫门。
可惜,他们寡不敌众,终究还是未能伤到五皇子分毫。
这种以卵击石不计后果的事情,从前,他绝不会做。
可这次,他偏偏做了。
所谓追悔莫及,大抵便是如此了。她在时,还不觉得有什么非她不可的地方。可她离开了,便觉得,处处是她,又处处都不是她。
他穿过风,行过路,看过云,见过骄阳与明月,繁星与长空,皆是她,却也都不是她。
这世界,仿佛都是她留下来的遗嘱,留给他细细观摩。
而这个世界,没有她。
他原以为,一切都还来得及,等到他击溃匈奴,平定山河,他便能和她一起过平凡而幸福的一生。
如同寻常夫妻一般。
林闻清伤得极重,被下属救回时,仅剩下一口气撑着,若不是强撑着这一口气想回看看陈霜意的孩子的灵位,他或许已经死在宫门口了。
万箭穿心,鲜血几乎快要流干了。
下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唤起他的生志。
林闻清茍延残喘,一双眼睛早已渐渐浑浊,看向下属端来的牌位时,眼眸里闪过了一丝泪光。
他拼尽力气,喃喃道:“若有来生,我定不要再过这样的一生。”
若有来生,他不想再做大梁的将军林闻清了,他只想做一个普通的闲散王爷,同她闲听四时风雨,卧看风卷云舒。
林闻清死后,大梁朝野动荡不安。
五皇子在瑞王的扶持下坐稳了皇位,一上位便是铁腕手段,朝臣中稍有异议者,皆被屠戮。
这短短半年时间,秦王投敌叛国谋逆被斩,秦王府被抄,陈霜意自溢,平宁长公主被关在公主府,其余几位皇子和公主死的死关的关。
一时之间,整座金陵城,皆是一片愁云惨雾。
又一年,五皇子被赶下皇位,囚于宫中,瑞王上位。
蛰伏隐忍多年的三皇子谢洛举兵勤王,自边城出发,一举攻破金陵城,将瑞王赶下了皇位。
又将瑞王和五皇子与匈奴来往的证据公之于众,洗刷了秦王府的冤屈,除了林闻清的污名。
但人已经死了,连尸骨都已经化成了黄土,再留下这些好听的名声,也没什么大用处了。
谢洛每每想起陈霜意,总觉得心中不忍,亦觉得自己从前插科打诨不学无术的,以为这是藏拙隐忍,其实给了五皇谋逆的机会。
若是他能早些站出来,早些展露锋芒,说不准,一切会变得不一样。太子之位,或许会是他的,五皇子或许不敢肖想皇位,瑞王也不敢怂恿五皇子夺权。
大梁不会有这一场宫变,也不会死那么多人。
陈霜意和林闻清,也不会死那么早。
可这一切,终究也只是谢洛夜半无眠时的遐想而已。
又过了好些年,谢洛的皇后和妃子们生下了好几位皇子,却没有公主。一直到有一日,平宁长公主的第二个女儿进宫,和他的皇子们一起玩乐。
谢洛远远看着孩子们嬉戏打闹,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他们兄弟五人,也是这样同陈霜意一起玩闹的。
他忽然,悲从中来,眼睛一黑,从嘴中呕出了一口血来。
太医们查不出所以然,皇后心中担忧,请他一同去大相国寺进香以求平安。
大相国寺内香火缭绕,慧觉禅师坐在蒲团之上,悠悠开口。
“陛下,心中对亡人不舍,忧思过重。”
“不若替他们念上三年心经,超度亡灵,已盼来世。”
谢洛将信将疑,问道:“法师,当真有来世吗?”
末了,他又补充道:“若真有来世,朕愿斋戒十年,日日晨钟暮鼓,念诵经文,替朕的表妹与兄长,再求一世姻缘。”
慧觉禅师慢慢闭上了眼睛,点了点头。
前世番外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