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2/2)
琳达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心里有点难过。
但这点难过又好像不是因为说错话而难过,而是因为林涧。
她一直都有点愧疚。
这么多年过去,她认识了无数人,有新的同学,新的朋友,新的老师,甚至是追求她的人。
但是在她心里,记忆最深刻的,还是她小时候这个同桌。
那曾经是一段黑暗的、让她连想起来都觉得抑郁的时光,仿佛漆黑的、散发着腐臭的泥沼,无时无刻不在试图把她拖进去淹死在其中。
在那段所有人都对她避之不及、私下里对她指指点点,或者故意当着她的面高声谈论她,觉得她又脏又臭的时间里。
只有林涧看她的眼神是始终平静的。
就像春天里的一缕清风。
他看她的眼神里,没有厌恶,没有歧视,也没有那种高高在上、优越感爆棚、或者满怀恶意的笑……
当然也不见得有多亲近。
他看她的眼神,和他看班里其他人的眼神一模一样,永远是冷静克制又疏离的。
但这就足够了。
在被人当做什么脏东西,嬉笑辱骂,肆无忌惮调侃,打着开玩笑的名义,恶意羞辱她、以欺负她为乐的时候。
有这么一个,把她当做普通人、和其他人一样对待的人,已经足够了。
但她没想到的是,在目睹她被那个男生肆意羞辱之后,林涧主动向老师提出申请要求换座位到她旁边。
她听到这件事的时候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当时,他们班的座位是按照小组轮流坐的。
她在三组,每次换座位都是组内抽签。
要是有人抽到了她前后左右的位置,都会故意大声叹息,抱怨自己运气怎么这么差,坐下之后立刻扯着本子拼命扇风。
要是她的什么东西落在其他人那里,那人立刻就会大呼小叫,勒令她必须立刻拿走,然后拼命擦桌子,仿佛被她沾上的那块地方被臭虫爬过一样,所有人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阴沟里的老鼠。
有段时间,学校开设实验小组,六个人分为一组,三张桌子横着并排,面对面坐。
一次换完座位后,她刚坐下,就听到隔壁小组忽然爆出一声怪叫:“我靠,臭鞋的东西怎么会在我这里?”
发出怪叫的那人就跟手上黏了只巴掌大的蜘蛛一样,拼命甩手,把东西扔到对面。
坐在他对面的人骂到:“草,李骅,你特么有病是不是?”
然后又迅速把东西扔回来。
叫李骅的男生立刻竖起课本去挡。
两人就这样把东西抛来抛去,要是一不小心弹到其他人桌子上,就会得到一句新的骂声,然后再把东西扔回来。
琳达好不容易看清他们扔着玩的东西。
那是一个终端上的装饰品。
学校门口小卖铺就有卖,五毛钱一个。
但那不是她的。
她松了口气。
那段时间班里很流行这样的游戏。
只要拿出一样东西,然后高喊一声这是她的,一群人就会立刻展开一场“攻防战”,跟躲避病毒一样躲避那一样东西,嘻嘻哈哈玩闹,以此度过无聊的课间。
那些被当做病原体扔来扔去的东西,有时候是她的——那些男生故意从她这里拿的。
有时候又不是。
琳达每次都要看清楚了,如果是她的东西……她家里条件不好,如果是她的,她还是要拿回来的,哪怕这意味着另一场羞辱。
林涧从不参与这样的游戏,或者说,他甚至可能都不知道这样的游戏。
琳达就经常听到班里有男生在阴阳怪气他。
说他假清高,一副永远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模样,下了课就回家,装什么乖学生呢,别人跟他说话,他也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也不知道在拽什么。
林涧长得好看,学习好,格斗课成绩也好,性格温和,对谁都有礼貌,如果在普通学校,大概有很多人喜欢他。
但这里是军部开设的学校,这里的alpha太密了。
同极相斥。
这个词在alpha的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对于比自己优秀的同性,大多数alpha都会采取相同的态度——排斥,打压。
用一切手段,把这些可能会在未来抢夺他们生存资源甚至配偶的同性灭杀在萌芽之前。
但表面上,他们还是不敢针对林涧的。
林涧成绩好又听话,老师很喜欢他,针对他的话,如果太过火了,可能会被老师察觉。
那时候桌子已经恢复了正常,不再六人一组围在一起,而是两张桌子并排,在教室里分成五列。
林涧换到她旁边之后,两个人的位置就固定了下来,无论换到哪,林涧始终是她的同桌。
如果换到靠窗的座位,林涧永远坐在靠近过道的那一边,就好像是要……不动声色把其他不怀好意,想要拿她取乐的人隔绝在外一样。
那是琳达入学以来最安心的一段时光。
左手边是围墙,右手边是林涧,前后是桌子。
——仿佛在人来人往的教室里隔绝除了一个小小的私立空间。
林涧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也从来没说过什么鼓励安慰,让她不要在乎这些莫须有传言的话。
只是沉默地坐在她旁边,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部拦在外面。
仿佛是在用自己筑起一面墙,去保护这个他素不相识,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很可能只是在【小学】这个阶段短暂相逢的女生。
只是后来……连林涧也被她连累了。
班里的流言不知为何突然嚣张起来,原本绕着他们走的人又开始试探地在他们周围出没,说一些没有营养的垃圾话。
听着那些毫无根据的话,她好几次想跟人理论,打一架也无所谓,最多就是被请家长——她以前很害怕被请家长。
但林涧把她拦了下来。
“没什么好在意的,他们浪费的是他们自己的时间。”
八九岁的男生坐在浅黄色木质课桌前,安安静静地翻过一页书。
琳达问:“你不生气吗?”
风从窗外吹进来,男生额前碎发拂动,白皙的侧脸有种超出年龄的沉静,让她不由联想起有些电视剧中山中古寺在清晨敲响的钟声,还有始终淡泊宁静的寺中僧人。
“他们的看法决定不了你的未来,能决定你未来的人只有你自己。”
“他们只是害怕你拿到那样光明灿烂的未来,才会害怕你,打压你,所以不用在意。”
他说,“只是绊脚石而已。”
这些话驱散了笼罩在她头顶的阴云。
后来基因检测,她测出A级的天赋,而林涧却成了连等级都测不出来的人。
针对林涧的人变本加厉,她的处境却有所好转。
学院里不乏高官子弟,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点,他们从小就知道什么样的人会对自己有帮助,就算自己不知道,他们的家长也会提醒他们。
在她拿到报告单的当天,就有好几个高年级的学生向她抛出了橄榄枝,被她一一拒绝之后还不甘心,在背后阴阳怪气地议论她是不是真的脑子有病。
风言风语传到班里来之后,同学嫉妒之余,也开始跟风嘲讽她。
——一个擦鞋的生出的女儿,脑子果然不聪明,拒绝权贵的主动结交,反而和一个没有任何背景,连未来也扑朔迷离的普通人玩。
琳达不为所动。
林涧也听过这些话,不过也就是听了,没有任何反应。
这种攀比毫无意义,且无聊至极。
真要比起来,整个联邦能跟他比家世的也就那么七八家,这些家族的老人大多是从联邦建立起就存在,为联邦立下汗马功劳,随便一个名字拿出来都能让整个联邦震三震的人物。
只不过,林城想让他多接触同龄人,在一个正常的环境里长大,从来没有对外说而已。
这些人在他面前炫耀家世的举动,和一群吃蛋白粉长出一身花架子肌肉的人,到一个拳王面前炫耀说——看我的肌肉看起来比你要大。
没什么两样。
但那时的琳达不知道。
她只是很单纯的想,现在轮到她来保护自己的小伙伴了。
每次遇到这样的事,她都会很坚定地站到林涧身边,课外实践课没有人愿意和他们一起做一个课题,那就他们自己做,格斗训练课没有组队,那就他们组队……
琳达想想就热血沸腾。
然而,她的一腔热血还没沸腾完,林涧已经一个人把所有任务都完成了。
而她毫无参与感地站在一边,木然看着林涧把文字内容也完成——她的字没有林涧好看。
最后只负责捧着林涧做出来的作品去上交。
……林涧好像压根不需要有人和他一组。
他自己就能做完所有的事,除了格斗课,他不可能自己和自己打,还是需要一个对手。
很快,中级学院拿到了他们的基因检测报告。
一个老师找上门来,询问她愿不愿意提前结束小学课程,进入中级学院学习专门的课程。
如果她同意,就可以得到免学费生活费入学的名额,如果表现优良,学校还会给她提供丰厚的奖学金。
琳达不想离开,但她父亲却在这时意外得了重病。
她母亲在生下妹妹之后不久就去世了,一年不到的时间,她的父亲也紧跟着去世,只剩下一个还在襁褓里的妹妹。
林涧说他可以帮她。
琳达在领居的帮助下处理完父亲的丧事,望着摇篮里的妹妹走神。
妹妹才刚出生,等将来长大,到处都要花钱,就算送到孤儿院,资源有限的情况下,孤儿院也很难做多少,更多还是得靠自己。
还有她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
最后,她拒绝了林涧,选择了中级学院提供的奖学金。
她也是个alpha,没有任何道理,把这些压在其他人的身上。
别人又不欠她的。
她可以负担自己的学费、生活费、以及她妹妹从小到大的花销。
离开的那天,只有林涧去送她,她坐在车上,远远望着校门口站着的男生,眼眶酸涩,只能在心底默默期许他未来一切顺利。
眨眼见十几年过去。
他们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小星球上再次重逢。
还没相遇,她就听了无数关于他的不好的话。
这一次比上一次还要恶劣,因为,说出这些话的人,是他的父亲。
她一直默默祈祷能够过的好的人,其实过得一点都不好。
“……我去上个洗手间。”琳达别过脸,躲开林涧的视线,低头匆匆走出门。
她拐过一个角,确认林涧看不到了,才把手肘搭在栏杆上,脸埋在手心里,泪水脱框而出,完全忘了时间。
“喂,”迟疑的男声在身旁响起,“你没事吧?”
琳达泪眼婆娑地擡起头,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她不远处,犹疑不定地看着她。
正是刚才坐在林涧身旁的那个男生。
“我没事。”她擦了把脸,低下眼去。
谢岫白手里拎着一只刚杀的鸡,探究地在她通红的眼眶上扫了一眼,礼貌性移开视线:“刚刚忘了问,你吃饭有什么忌口吗?”
琳达摇头,嗓音有些沙哑,“我都可以。”
“行。”谢岫白爽快地答案一声,却没有离开。
琳达擡眼看去。
谢岫白空出来的那只手搭在栏杆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简陋的水泥栏杆。
这些建筑都是为了收容难民临时搭建的,设施简陋,甚至连白腻子都没糊,摸上去手感十分粗糙,还有些硌手。
“你刚刚……”谢岫白迟疑地开口,不太好意思似的偏过头去,盯着栏杆上的水泥石灰点子,“在哭什么……”
他其实想问的是,琳达是和林涧吵架了吗?
还是因为她和林涧的曾经那段、他不曾参与过的时光……才哭的?
琳达的泪水一瞬间又涌了出来。
——我儿子脾气怪得很,从来不和人亲近。
——话也少,整天沉默寡言的,一点也不开朗,我都懒得说他。
“明明是他抛弃林涧的啊……”
她的眼泪顺着眼眶落下,大滴大滴砸落在灰黑色的水泥过道上。
“他怎么能怪林涧和他不亲,他把林涧变成一个没有父母的孩子,被那些人那么骂……那么孤立,没有人和他说话,也没有人和他玩,他要怎么开朗啊……”
她不能把这些话和林涧说。
她不能再把刀往林涧的心上插,再去把他的伤口撕开,就为了问他痛不痛。
她也不想和这个男生说。
她知道眼前这个人和林涧认识,看起来关系很好,但她不知道两人是什么关系。
普通朋友,刚认识的人,还是什么。
也不知道他和林涧有没有亲密到能够分享这些掩埋在时光之中的事情。
但是……
她眼眶酸涩得要命,心脏也一突一突地跳动,喉咙梗塞,几乎要压不住难过,在这个明显比她小的alpha面前哭出声来。
“他是联邦的将军,他要保护他的公民,那就可以牺牲他的儿子了吗?”
琳达想起微生时屿和她说的那些话,连嗓音都在抖,“连我都知道林涧不会做那样的事,他是林涧的父亲,为什么觉得他会那样做……就因为……就因为一个一直霸凌他的人,对自己的孩子心存偏见,不喜欢他……”
“出生的时候抛弃他不算,还要再抛弃他一次……让那些人骂他,说他是个没爹没妈的……”
琳达说不出口,她慢慢地蹲在地上,抱住自己的膝盖,泪水很快洇湿了她的袖子。
她几乎忘了在她身旁还站着一个人。
谢岫白看着她突然之间就泣不成声,有些茫然。
她……在说什么啊?
什么叫没爹没妈的……
的什么?
无数污言秽语从他脑海里划过,最后,一个词忽然浮现出来。
没爹没妈的……小杂种?
谢岫白眼睫一颤。
对他而言,这句话可太耳熟了。
最近的一次还是三个月前,他被克莉莎出卖,被秦勒追杀得走投无路,力气耗尽,只能跪在地上引颈待戮。
眼睁睁看着秦勒高高在上地讥讽他——
“你看看你,真不愧是连爹妈都不要的小杂种,人家看见你了都不愿意救你。”
谢岫白对这种级别的辱骂毫无反应。
他只是在冷静地思考计算,就算是要死,也得拉这个畜生垫背。
然而,就在这时——
原本疾驰而去的车停了下来。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林涧。
仿佛拨云见日,过往无数让他想不通,理解不透的问题,忽然之间有了答案。
他曾经不解林涧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
金陵星的游乐园,摩天轮下,两人坐在花坛边的长椅上,林涧把那份收养协议递给他时,他第一次把这个问题问出了口。
林涧微微笑着,好像在看他,又不是在看他,眼神复杂至极。
“你不用不好意思,我做这些不是为了你。”
他说,“我只是不希望,你也遭遇和你有着相似经历的那个人,经历过的事情。”
还有……DUSK的包围圈里,林涧背着昏迷不醒的他在沙漠里东躲西藏,躲避追杀。
他醒来之后,借着玩笑问林涧,他是不是很像某个人,他才这样不远千里、冒着危险来救他。
林涧当时说……
“你和他长得不像。”
“我不喜欢他,也算不上讨厌。”
“男的,alpha。”
“他啊,已经不在很多年了。”
他那时还问了句什么来着?
好像是纠缠着林涧,问他,“如果联邦放弃我怎么办呢?”
那时的他假装一无所知地天真着,好像自己还是个能肆无忌惮耍赖的小孩子,不问出个答案就不松口。
林涧久久望着他,不知过了多久,才轻轻笑了下,语气坚定:“我不会放弃你的。”
——任何人都会抛弃你,但我是不会抛弃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