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武侠修真 > 临渊 > 我不后悔

我不后悔(2/2)

目录

刚一入营帐,元浅月手还擡在帘子上,身子却忽然顿住了。

营帐里有人。

她手指一错,营帐内便燃起一处小小的烛火。

接着这道烛火,房间内的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一个才至多八九岁的孩子,手里搭着一张简陋的弓,箭在弦上,此刻正在角落里,如临大敌地瞄着她。

她的头发乱糟糟的,一身狼狈,身上的衣裳灰尘血污,处处都破破烂烂,裸露出来的皮肤上尽是一道又一道的伤口。

那绝非是一日就能磨出来的伤口。

烛火亮起,她有一瞬间的慌乱,但很快又镇定了下来,浑身发着抖,手还搭在弓箭上,死死地绷着弦,声音又冷又硬地说道:“不许喊!”

这声音依旧是稚嫩的童声,透着风吹日晒后的疲倦和沙哑。

元浅月看着她,将两只手举起来,表示自己无害,朝她放轻了声音,柔声问道:“我不喊,你别害怕。”

从焚寂宗飞下来的时候,她们御剑在天,已经看见了这方圆数十里都没有任何人迹,都是荒郊野岭,根本不该有个浑身脏兮兮的孩子在此出现。

哪怕是个流浪儿,也不可能流浪到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

元浅月看着她,放轻了声音,说道:“姐姐不会伤害你的,你放心——小姑娘,你是不是与家人走丢了?还是谁把你拐到这里来了?”

这个孩子看着她,依旧举着弓,血迹斑斑满是脏污的脸蛋,那双眼睛透着狼崽子一样的狠劲,像是受了惊吓后露出獠牙的野兽,恶狠狠地说道:“住口!别在这里假惺惺的,是你们这些该死的臭道士抢走了我们的姐姐!”

她手里举着弓,眼眶发红,愤怒至极,咬牙切齿地说道:“放了我们姐姐,把我们的姐姐还给我!”

元浅月盯着她,放轻了声音,语气温和地问道:“你慢慢同我说,这是怎么回事?你姐姐又是谁?”

也许是元浅月的态度让她渐渐卸下了戒备,这个孩子盯着她,红着眼眶,慢慢地放下了弓箭,她擡起手来,胡乱地擦了下眼泪,说道:“我姐姐,还有小蓝,都被一群臭道士抓走了,他们抓走姐姐和寻寻之后,飞上了天,我就在

元浅月立刻想起了刚刚牢笼里看见的那对母子。

她擦眼泪越多,哽咽着说道:“他们说,说姐姐是半妖,小蓝也是半妖,都是吃人的怪物。我和阿大不让他们带走姐姐,他们就让我们滚开。”

“我们一直在咬了,走不动了,他叫我继续追着天上的云舟跑,别回头,不然迷了路,我们都回不去了。”

“姐姐是个救死扶伤的大夫,村里所有人都夸她是个好人,小蓝,阿大,我们都是姐姐收养的孤儿,小蓝从小就是蓝眼睛,被扔在路边,是姐姐把他捡了回来。为了照顾我们,姐姐到现在都不肯成家——求你们了,放了姐姐吧。”

她用手背擦着眼泪,哽咽道:“等救出姐姐了,我还要,还要带姐姐回去找阿大呢,姐姐是大夫,一定能救活他。”

她语无伦次,哽咽落泪。

元浅月看着她,她的目光落到这个孩子因为昼夜不停地奔波而磨出鲜血的脚,她慢慢地放下手,语气平静地问道:“你可以跟我发誓,你姐姐从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吗?”

这个孩子愤怒地擡起头,她看着元浅月,哭喊着,近乎癫狂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我的姐姐只会救人!只会救人!她救了我们,这难道还不够吗?!”

元浅月看着她,说道:“你在这里等着我。”

她慢慢地掀开营帐,转身说道:“我会问个清楚。”

在踏出营帐那一刻,夜风轻拂,迎面一吹,将她刚刚因愤怒激荡而失去理智的脑子吹得稍稍冷却。

问清楚又能怎样呢?

她是个半妖,半妖!

那是被所有仙门不容的怪物,是要被诛杀的不该存在于世的另类——

月夜下,揭开的白布一角,从那铁笼子底下,缓缓地淌出鲜血来。

篝火处,两个人正在谈笑,一个人手里拎着一只断掉的虎爪,晃了晃,远远地扔开。

地上已经有了三四个断在血泊里的残肢。

他大笑着:“你看,我就猜中了吧,这个半妖肯定是个虎妖,砍下她的手就知道了,愿赌服输,两枚大灵石。”

另一个人不甘不愿地从怀里掏出两枚大灵石过来,他伸手去接,塞进自己的怀里,又美滋滋地站起身,说道:“来吧,去看看下一个——”

“下一个什么?”

在铁笼中,奄奄一息的年轻妇人垂着头,她的手臂从手肘处齐齐断掉,正如同泉水一般冒着血。

她颤抖着,咬着衣角,紧紧地缠住了自己的伤口。

元浅月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继而轻轻地自嘲地笑了一声。

在此之前,她甚至还有过一丝侥幸的想法,也许这个孩子只是受了半妖的蒙骗,也许她追寻而来的不是这个铁笼子里的年轻妇人。

但现在,她明白了,这个半妖,真的是个大夫。

这个半妖,是个救死扶伤,收养了三个孤儿,从未伤害过任何人的大夫!

她看了一眼那笼子下的血,慢慢地抽出了自己的剑。

于他们的背后,元浅月提着剑,剑锋划过地面,摩擦出令人心惊的金戈交响之声。

站在月色下,一身烈火桃花纹似乎在元浅月的身上燃烧了起来,她微微扯动嘴角,秀美的脸庞上露出无法形容的愤怒神情,露出宛若地狱厉鬼的笑容,赤红着眼眶。

在目光触及了那地上残缺的肢体后,像是听见了什么令人捧腹大笑的笑话,元浅月轻轻地笑起来,笑得肩头微微发颤,好似见到了什么不可理喻的事情,轻轻地摇着头:“为了看看她是什么半妖,就要砍下她的手吗?”

这两个弟子愣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元浅月看向这个站着的弟子,他身边的短匕还有着沾上的血迹,粘稠滑腻的鲜血,正在月色中凝聚淌下,打湿了一小片土地。

那双如血如朱砂的眼睛从她的心头一闪而过。

元浅月以全然决绝的杀意,势如破竹地提剑冲了上去!

刀剑相击,愤怒出离,她从未如此渴望杀戮,她要杀了他,杀了他!

他砍下这些毫无反抗能力的弱女子们的手,只是为了两枚大灵石的赌约,只是为了寻一个乐子,只是为了打发这漫漫长夜!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刀光剑影,步步紧逼,这个朱顶峰的弟子没想到她会突然疯狂地冲上来,他惊慌失措地厉喝道:“你做什么?!”

元浅月眼眶赤红,厉声道:“做什么?我要你的命!”

她根本不管不顾,破绽全开,朝着他一次又一次地以竭尽全力斩杀他的姿态扑过去,这个弟子被她逼得节节败退,他知道仙门门规禁止同门相残,愤怒地说道:“你疯了!我是朱顶峰的修士,你对我动手,就是犯了仙门大忌,焚寂宗一定不会放过你!”

他高喊道:“那只是几个半妖!半妖!”

元浅月的道行没有他高,很快,她的剑被这个弟子格挡挑飞,他额头青筋暴起,始终顾忌着她的身份,见她丢了剑,也不再朝她动手,愤怒地骂道:“你这个疯——”

元浅月狠狠地一拳打在了他的脸上,她飞身扑上去,用尽所有力气,将他扑倒在地,一拳又一拳地打在他的脸上。

鲜血溅在她的脸上,有几滴甚至落到了她的唇角,温热湿润,又腥又咸。

她这辈子从未如此失态,如此愤怒,如此憎恨。

这个弟子一把拽住她的头发,挣扎着要将她从自己的身上扯开,在这种你死我活的时刻,元浅月一歪头,恶狠狠地咬住他的手腕,森森的牙齿立刻切进他的血肉里。

他立刻吃痛哀嚎叫起来。

她的鬓发被扯得散乱,此刻披散下来,在鲜血和哀嚎间纷飞,真如同一个失了心智的疯子。

为何会如此狼狈?

为何会为了几个素不相识,被仙门视为邪祟,注定会死的半妖,让自己这样狼狈,披头散发像个无可救药的疯子,跌落尘埃之中,愤怒而失态地同另一个同道弟子赤手空拳的生死相搏?

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嗡嗡作响,鲜血在她的心口奔涌,愤怒让她失去理智,她看不见,听不见,只会重复着最简单,最原始的动作。

——用拳头砸在他的脸上。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拔刀相助!

等到她发觉到周围似乎安静的可怕时,元浅月慢慢地停下了手,低头看着自己身下那一副面目全非,鲜血横流的脸来。

他在地上,还在喘气,充满了憎恨的眼睛在鼻青脸肿的脸上看着她。

元浅月动作缓慢地擡起头。

不知何时,她的身边已经站满了人。在听到响动之后,在那另一个弟子连滚带爬回去叫出了其他修士后,他们都震惊地看着她疯狂的举动。

他们站得离她远远地,目光里充满了惊惧和骇然,像是看一个无可救药的疯子。

他们手里都持着剑,对准了她。

楼嫣然和虞离不知何时也来了,她们惊恐地看着鬓发散乱,脸上血迹斑斑的元浅月,像是从未认识过她。

元浅月站起身来,没有人说话,她慢慢地走到自己被击飞的佩剑边,将它捡起来,拎在手里,剑锋划过地面,拖出一条长长的白色痕迹。

楼嫣然终于忍不住高声喝道:“浅月,你要做什么?!”

她愤怒地走到元浅月身边,想要夺过她手上的剑,元浅月擡起眼看着她,平静地说道:“师姐,你要拦我吗?”

楼嫣然看着她,手僵在半空,她盯着元浅月,脸上惊骇交加:“你是不是疯了!你要为了几个半妖,杀了朱顶峰修士吗?那只是几个半妖!”

虞离也走过来,她小心翼翼地说道:“浅月,别生气了,你何必呢?这事就这么算了吧,你也跟他动过手了,你看他也被打成这样了,你听听话,到此为止了,好吗?”

旁边一个朱顶峰弟子呸了一声,他看着元浅月,愤怒地说道:“半妖本就该死,你为了一个半妖向我朱顶峰修士动手,同门相残,触犯焚寂宗门规,今日之事我们一定不会轻轻放过,焚寂宗一定不会轻饶你!”

楼嫣然立刻怒目而向,朝着那个修士拔高了声调,狠狠说道:“我焚寂宗的事情,哪里有轮得到你朱顶峰弟子来管?!不过是受些皮肉伤,没少胳膊没少腿,回去躺着养养就好了!你敢上焚寂宗告状,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那个修士立刻不假思索地反驳回来:“为了一个半妖同我们修士动手,这就是包庇半妖!我们千里而来,与你们焚寂宗交好,必须要严惩这个胆大包天的弟子,以正道义!”

元浅月忽然伸手,推开楼嫣然,走到这个躺在地上的修士面前,擡剑狠狠刺下去!

但她并没有感觉到刀剑刺入血肉时的触感。

一只手紧紧地握住她攥着剑柄的手。

面前的人清冷昳丽,连月色都要失色三分。

于月夜下,邢东乌的手握住她紧紧攥着长剑的手,让她一分动弹不得。她轻轻地垂着眉眼,擡起那只还空着的手,轻轻地抹了抹嘴角沁出的一丝血迹。

连续使用缩地成寸,对她金丹六阶来说,也许还是太过勉强。

但她的身体中印奴丸的印记会如此滚烫,只能说明作为主人的元浅月的心性在此刻发生了剧烈变化,极为不稳,到了近乎要失去理智的地步。

四周的人都震惊地看着凭空出现的邢东乌。

只是略略扫过几眼,她似乎就懂了这到底是个什么场面——又或许她根本不在意元浅月是为了什么要动手。

邢东乌擡起眼来,看着元浅月披头散发,满脸鲜血的模样,认认真真地问道:“阿月,你一定要杀他吗?”

元浅月擡起头来,深深地望着她。

邢东乌垂下长睫,继而擡起,那双浅淡的瞳孔凝视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好,你杀了他,我会替你善后。”

元浅月盯着她,从这张熟悉的昳丽容颜间,忽然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恐惧,她定定地问道:“你要怎样善后?”

邢东乌慢慢地松开她的手,她扫视了这一圈表情各异的人,朝元浅月温柔的一笑:“只要在场的人都死了,就没人知道你杀了他。”

被她目光扫过之后,所有人都如临大敌地退后了几步,被那股恐怖的压迫感震慑得几乎不敢动弹。

他们听不见邢东乌在说什么,她的声音把控得这样好,于她耳边,轻柔而缱绻:“我会做得滴水不漏,他们都会以为这是一场罕见的妖袭,我会给你做出不在场的证据。”

元浅月被她的话骇住了,她看向不远处面露担忧的楼嫣然和虞离,几乎是下意识地摇头:“不,不能这样,你不能杀了她们!”

邢东乌擡着长睫,无比温柔亲切又冷漠残忍地说道:“只能这样,你知道的。”

她的手指,慢慢地敲了敲自己的剑鞘,轻声细语宛若是在安抚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杀死同门是死罪,我不能让焚寂宗治你的罪,就只能灭了她们的口。阿月,你听话,你杀了他,我杀了她们,今天这件事,才能善后。”

元浅月擡起头来,她死死地盯着邢东乌,良久,却又颓然一笑,说道:“我不能放过他。”

邢东乌的手已经放在了剑柄上。

元浅月看着她,她看向邢东乌,说道:“你不要插手。”

顿了顿,她自嘲地笑了笑,说道:“我忘了,你怎么可能听我的话呢?东乌,你从来不肯听我的话,你放心,我不杀他。”

她擦了擦脸上的血和泪,而后,高高地扬起了手中的剑!

——冤有头,债有主,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前,她义无反顾,赤红眼眶,干净利落地砍下了这个朱顶峰修士的手。

惨叫声响彻了整个天穹。

在邢东乌的震慑下,他们没人敢上前,没人敢出声,楼嫣然和虞离神色骇然又震惊地望着她,许久,楼嫣然才喃喃自语地说道:“怎么办——怎么办,这下出大事了,浅月一定会被仙门严加惩戒,天呐,怎么办才好?”

她双膝一软,跌坐在地,迷茫地说道:“同门相残可是大罪啊!”

那只手落在血泊中,手指反射性地蜷缩着。

邢东乌看着她,走到她的身边,将她轻轻地抱在怀里,察觉到元浅月浑身剧烈的颤抖,她轻声说道:“阿月,你知道仙门会怎么处罚你吗?”

元浅月披散着长发,血污的脸埋在她的怀里,她抛开那柄剑,紧紧地攥着邢东乌的领口,牙齿打战,恐惧战栗,惊慌失措。

她将头埋在邢东乌的胸口,颤着声音说道:“我不知道,我很害怕。”

眼泪冲刷着她脸上的鲜血,她颤抖着,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道:“但我不后悔。”

在那天穹之上,灯火缥缈的焚寂宗仙门,一如往昔圣洁庄重,肃穆冰冷。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