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2/2)
已是深夜,白楚本想去清河殿与清嫔商量些事,从后门悄无声息的进去,走至清嫔所就寝的正殿,站在角落还未推门,就听里边传来刻意压制的咳嗽声。
他手顿了一下,面色一凝。
推门进去后,就见清嫔背对着他,掩着唇在咳嗽,闻见开门声,清嫔用手绢擦了下嘴才转过身。
瞧见白楚,她挑了下眉,道:“你可是有好些日子不曾来寻我了,今日怎么来了?”
“受寒了?”白楚问。
清嫔坐下来,看着略有些疲惫,面色恹恹的:“有点,这几日身子不大痛快。”
“多注意。”
见白楚还想说些什么,清嫔岔开话题:“这么晚了,来做什么?”
“我准备动手了。”
清嫔顿了一下,这个‘准备动手’是向谁动手自是不言而喻,她抿紧唇线:“怎的如此突然?有多少把握?”
“不能在停了,八成把握。”
清嫔还想说些什么,沉默了一会儿,终是化成一声喟叹。
她道:“我来吧,你尽量少插手。”
见白楚蹙起眉,清嫔笑了一声:“阿楚,你还不懂吗?我在为你留退路。”
“我不需要。”
“这个退路不是活路。”清嫔摇了摇头:“我说的这个退路,是你和小殿下之间的路。”
“先别急着说话,听我说。若皇帝之死是你一手造成,日后小殿下登位,总有一天会知道所有真相,那时该怎么办,你们之间隔着的就不是简单的仇恨了。”
“真到那时,你让他怎么面对你?你明知道,他依赖你信任你,真相大白那天,不觉对他太过残忍了吗?”
白楚隐下眼中的情绪,半响才到:“有失必有得。”
清嫔叹了口气:“两个选择,一是让我来,二是别留情面,让他恨你恨得彻底些。”
“灭族之仇我一定会报。”
清嫔勉强笑了一声,她其实早就知道了他的选择,沉默了一会儿也没再说话,她该怎么办呢?阿楚的执念她比谁都清楚,他今年才十七岁,却有大半日子都处于孤身一人,背负血海深仇中。
特别是他未进宫的那两年,每每想起她总是心疼得有些喘不上气。
谁都说他不爱说话,面冷话少。
可是他真的不愿意多说几句话吗?
不是他不愿意,是他根本不会说话。
——
冬日的风总是刺骨的,虽说有太阳,却也如同虚设。
被压在身下的孩童睁着双猩红的眼,慢慢挣扎着爬起来,他的身上都是血,或是他人的,或是自己的。
他站起来,只看了一眼昨夜护着他的女人,泪水就顺着面庞滑下来,女人的后背上插着长枪,长枪几乎刺穿了女人的整个身体,浑身上下竟找不出一块干净的地方——都是血。
这该有多疼,可是昨夜娘亲还护着他,一遍又一遍的说。
“娘亲在这……”
“娘亲在呢……”
他跪在女人身边,小声的哽咽着。
周围是遍地的尸体,木屋草屋都被火光吞噬殆尽,方圆十几里,已然一片焦土。寒风吹干了他脸上的泪水,他咬着牙站起身,找到一把带血的短剑,他用力将剑插进泥土,不断的重复着这个动作,直到过了半个时辰,终于刨出一个足以躺人的坑。
将娘亲放进去后,他又开始刨第二个。
这些都是他的族人。
都是曾与他一起生活的亲人。
他咬着牙,一个接着一个的挖,短剑断了就换一把,如此往复。
太阳东升西落,夜晚斗转星移,浑身带血的孩童花了近三天的时间埋葬了所有族人。
风带着燃尽的烟灰卷袭,孩童跪在被鲜血染红的土地上,手因长时间的运动而止不住的颤抖。
烟灰万里,寂静无声。
他垂着头,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我,我带你们……回家……”
之后他离开了那个地方,不知道去哪,走走停停,漫无目的。
他去过很多地方,或是繁荣之地,或是落败之村。不一样的地方风俗习惯尽是不同,可是唯一的相同点就是,哪里都不欢迎他。
他格格不入,他游离之外。
没人理他,更没人和他说话。
他们都叫他哑巴,其实每次听到这个词,他总会在心底反驳——我不是,我会说话。
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唯一一个对他表露善意的人。
是个老人。
那日下雨,他缩在角落,浑身湿透了,却也平静的擡头望向街上,透过雨幕看着酒楼里的一派热闹。风刮得让他有些冷,抱紧自己低头的瞬间,一只满是皱纹的手出现在余光里。
他擡眼,老人带着斗笠蓑衣,杵着拐杖,手里拿着一个馒头。
老人笑着,也没说话,就这样保持着这个动作。
他愣愣的接过馒头。
想说一声‘谢谢’
可是谢谢怎么也说不出口,两个字明明就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张了张嘴,只发出细微的咿呀声。
老人走了,杵着拐杖摇摇晃晃的走进雨幕。
一时之间,他浑身发凉,自心底发出的凉。
……
他真的说不出话了。
因为他不需要说话,没人与他说话,他也没有可以说话的人。
时间久了,就再也不需要了。
雨似乎下更大了,他捏紧馒头自嘲的笑了一声。
他们所叫的‘哑巴’名副其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