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2/2)
所以等老罗把自己小时候差点掉进粪坑里淹死的事情都抖出来以后,黑瞎子‘咯咯’笑了两声,给他满上了酒,就开始告诉他一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老罗听着他描述自己在德国求学时的所见所闻,听着他讲过去自己的家族所从事的行当,他在这个年轻人的眼睛里,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沧桑感。
以老罗当时的见识,他觉得在一个看起来顶多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脸上看到这种表情,有点滑稽。但是他确实感觉到了一种神奇的魅力,这是一个平凡人对独特而神秘的个体所自然而然感受到的吸引力。旁观者体会不到当事人的痛苦,但他们能看到传奇,能看到荡气回肠的故事,能看到复杂曲折的经历,能看到那种自己永远无法达到和拥有的天赋以及如同银月一般闪光的东西。
没有人能拒绝传奇。
黑瞎子和他讲高大结实的白种人,女人的胸大得像黄金瓜,眼睛是海一般地蓝。他们喝的酒很臭,烈得要辣人嘴巴,但是音乐很好听,小提琴和海风一样,能醉人的心。他在那里学习解刨和音乐,看到的天空和家乡一样地干净。
他讲自己家族的事情很少,少得老罗压根不能拼凑出完整的概念,但他能从这个年轻人的身上感受到一种苍凉。这种苍凉他是认识的,他小时候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家里的成分不太好,后来都被斗死了。那是一个很大的家族,在短短几个月内就遭到了灭门的惨剧,唯一逃过一劫的那个朋友,在很小的时候,眼睛里就有这种苍凉。
黑瞎子的那个家族,现在也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是一个人格很正常的人,但是他的出身注定了他要背负一些特别沉重的东西,所以他是孤独的,这是一种被动的孤独,完全是他的背景所决定的。
老罗那个时候听着瞎子讲自己事情,他以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民阶级极其质朴的心灵,感受到了黑瞎子身上那种刻入骨血的孤独。他联想到以前自己和几个哥们喝酒开黄腔,故意把这个年轻人排斥在外面的时候,他挂着那种很无所谓的神情一个人站着抽烟,心里不能说是不后悔的。
“我当时他妈的也是一腔热血,隔天就带着他一块儿找以前的哥们儿喝酒吃饭。”老罗道,神色激动地拍了一把大腿,“男人嘛,喝过几次酒就他娘的算是兄弟了。瞎子也是个聪明人,我一带他,他就知道怎么顺着杆子和人家混下去。一来二去,这不就成了。”
“成什么了?你这个故事真他妈无聊,就那段夜斗粽子的还好玩点儿。”小伙计道,眼睛一翻,整个人往病床上一倒,四肢大开,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我又不是讲给你听的,”老罗反驳道,“我是说给这小哥听的。”
哑巴张古井无波地朝他看过去,淡得像一潭静水,没有丝毫的波澜。老罗和他对着看了一会儿。这个已经年过半百的老油子,他用他这一生在大风大浪中所锻炼出来的看人本事,在观察哑巴张的神态,试图要看出一点端倪来。
然而片刻过后,他叹了口气,有点遗憾地别开了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