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2/2)
老太毫不掩饰地摇了摇头。
寒止小口吃着糖人,“姨母不擅长表达感情吧,但她心是好的,我明白。”
她主动挽过老太的手,“但我还是和祖母最亲了。”
这话说得大声,老太眼珠一转,就明白了。
她也大声道:“不跟她亲,跟祖母亲。”
躲在假山后的黎蘼险些冲出来,但是她转念一想,及时刹住了脚。
寒止进步飞快,先前丢失的内劲短短几日竟然就重新炼出了三成,她本就是有武功底子的人,黎蘼不懂匿息,自知早就被这孩子发现了。
她笑里都是宠溺。
这孩子鬼机灵……
祖孙俩低低笑,过了须臾,寒止说:“爱偷听的姨母走了。”
“我们不带她玩。”老太牵着她,走到一颗百年巨树边坐下。
即使是腊月,凰药谷的风依旧很禾煦,寒止静静感受着拂过脸颊的柔风。
太久没这么松弛过了。
“这剑用得顺手吗?若是不趁手,改日祖母叫人来给你重新打一把。”
寒止摇摇头,“我不挑剑的。”
“这么厉害?”老太捏了捏她的脸,“我的乖孙女这么厉害啊!”
寒止有些羞,声如蚊吟,“没有……”
“凰药谷就这一把剑,你娘亲从前就爱捣鼓这些,我呢,年轻的时候固执啊,我想让她们继承我的衣钵,就不许她练剑,谁知道,你姨母把你太祖母传给我的镯子当了,给你娘亲打了这把剑。”
寒止端详着这把长剑,水铁剑锋,嵌玉暖柄,也称得上是宝贝了。
“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又把镯子赎回来了,然后把你姨母拎起来狠狠打了一顿,这小兔崽子趁我睡着了,把茶壶里的凉茶换成了墨醋,我早晨起来,昏昏沉沉的,险些呛出个好歹来。”
老太断断续续地说,也像是忆起了往事,目光变得柔和又幽远。
寒止没想到看起来严肃正经的姨母,曾经会做这种事。
“我当年很在意你太祖父留下的基业,我想让凰药谷成为江湖用药制毒最厉害的门派,尽管生了她们两姐妹,我也没怎么管,大部分时间也是在钻研配方,种养药材,你祖父也去得早,她们两姐妹才是最亲近的。”
老太说到这里,顿了顿。
“后来阿荼非要出谷,一门心思要去外边习武,阿蘼为了她小妹,答应了要继承我的衣钵,我也不好再拦,就放她去了,两姐妹这一别,就是十几年,她中途带着你爹回来过一次,被阿蘼打出了门,因为寒无恤那时候长得实在像是那蛊惑人心的小面首。”
寒止听到“折松派”三个字,忽然攥紧了手,老太没有发觉她的异常,接着回忆。
“二十三年前的一天夜里,阿荼大着肚子回来了,她神志不清,嘴里只念叨着一个名字,寒无恤。我那时正在闭关,阿蘼想将她带回来,可她不愿意,再一跑就没了影。”
老太抓过寒止的手握在掌心里,“阿蘼没想到,那就是两姐妹见的最后一面,你娘惨死,我们就想着找你,可是找到你娘的尸体时,只看到半截断指和一件男人的衣裳,没看到你。”
寒止隐约记得寒无恤右手小指是残缺的。
“孩子,寒无恤待你不好,他待你娘……”
老太说到一半又止住了。
寒止应该也不清楚吧……
不料寒止却接了话茬。
“他应该很爱娘亲,他这二十三年再没有娶妻,甚至都不近女色,我去过他的房间,里面挂满了娘亲的画像,他待我不好,就是觉得娘亲生我伤了元气,是我害死了娘亲,后来他又听人挑唆,说我不是他的亲骨肉,他相信了,把怨气都发泄在我身上,却还是一直对娘亲念念不忘。”
寒止心绪很复杂。
当年的事情,她知道八成。
许久以前,就有人提出九岳三十六派合一,而她的娘亲是最先站出来反对这件事的人,以她为首的青年才俊组成了一个反盟帮派,为了维正武林而奔走奋斗。
后来他们遭遇追杀,娘亲遇害时,寒无恤拼死保护,可双拳难敌四手,爱人重伤,就在他眼前断气,追杀的人步步紧逼,他没机会将爱人的尸体带走,只能将幼女带走。
再返回时,爱人的尸体就已经不见了……
寒止默然想着,若她是寒无恤,必定难以接受。
头皮猛然一跳,寒止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想起了时璎。
时璎亲眼瞧着自己坠崖,她会不会去找自己的尸身?
脑海中生出了一点苗头,寒止就倏然将其掐断了。
时璎……时璎……
她一想到就觉得心慌。
柔风停了,山谷上方薄薄的云层被吹开,金黄的阳光投落在祖孙两人身上。
“你娘性格刚毅,宁折不弯,她眼里容不得沙子,所以才会被阴暗小人针对,她走了一辈子的正道,死也是为正道而死,她永远是我的骄傲,阿蘼一直觉得她是受了寒无恤的蛊惑,为情所累,走了弯路,其实我倒觉得寒无恤未必有她那般魄力,阿荼一直敢爱敢恨,那一夜她回来,该是预料到自己时日不多,不想拖累凰药谷,所以自己不留下,却又想让我们庇护一下寒无恤,只是造化弄人,他先带你投靠了魔教。”
寒止听着她将从前的事情全部道来,仿佛看到了年少时的娘亲。
和她无数次在脑海中想象的一样。
永远干净,永远灿烂。
“孩子,你娘不是自轻自贱的人,你也不会是。”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老太发现,寒止根骨里是清傲倔强的,她的脊背上还是没长出什么肉来,削薄如纸,却永远不会屈弯。
“但是,答应祖母,不要急于去寻求一个答案,偏激会让你失去理智,你肯为身边人周全,是善良的好孩子,可忽略了自己,也就不是好事了。”
寒止乖乖应了。
祖孙两人总是这样长谈,寒止也逐渐敞开了心扉,她觉得老太像是汪洋,能包容她的一切,本该浑浊的眼眸却是澄澈无比。
“怎么急着要恢复?”是为了什么人吗?
老太没有问后半句。
寒止想了想。
能和时璎并肩站在一起的人不会是个废人。
一想到可能再见到时璎,寒止感受着自己如今空荡荡的丹田,就觉得无端恐慌。
她还是希望自己在时璎跟前,是完美的。
但每当祖母和姨母出现,她感受着来自家人的爱,听着她们一遍遍地夸自己好,她又觉得,这种想法是错误的。
倘若要变得更好,不该是为了旁人,而应该是为了自己。
寒止暗暗想。
她的想法已悄然发生了变化,她第一次学着去认真对待自己。
“我不想日后手无缚鸡之力,也不想受任何人的庇护,我寒止,只需要依靠自己,就能活得很好。”
纵然风雪压肩,斧钺加身,也不改她傲骨清清。
寒止弯了弯眉眼,浸泡在阳光里,不见沾染了恹色的破碎,只是淡而悠长,美得不容攀染。
“好,不愧是我的乖孙女。”
老太心里松了口气,人瞧着就更精神了。
但寒止却毫无征兆地朝一旁栽去。
“孩子!”
老太一把扶住寒止的后脑,只见躺在臂弯上的人瞳仁扩散,长睫颤动了几下就阖上了眼皮。
“孩子!”老太拍了拍她的脸,寒止却像是晕死一般,没了回应。
***
“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回是在药田,她也是这样忽然就摔倒了。”
黎蘼瞧着躺在床上的寒止,松开摸脉的手。
“她上次只昏了半个时辰,就自己醒了,现下都两个时辰了,我怕……”
老太定下神,“这是好事,她身上是没有外伤了,只是这根骨大损,如此便是喂进去的药起效了,等她睡吧,待内里养好了,人自然就不会再晕了。”
“那岂不是她日后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可能在床上一躺就是十天半月,甚至半年一年?”
黎蘼是怕老太等不起。
老太微微一笑,“我这身子骨,再活五十年都不在话下,慢慢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