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量(1/2)
无量
折松派自建起,规矩代代累加,如今更是杂繁死板,四阁中又另设有阁规,年年删修,反复不定。
各阁长老只顾阁中之事,虽各掌一隅,但互通有碍,监察不及,必生腐败,重华敛财,气阁长老贪地,已然是恶果。
为老不尊,徒有年岁而无德行的人不在少数,以长辈之名,行荒唐之事,干预门中事务,欺压青年才辈,是折松派的沉疴痼疾。
每月一次的擂台,起初旨在督促门中弟子要勤加练习,而后却滋长了攀比功利的风气,同门理应相亲相助,而非互妒互伤。
训诫堂里刻着“清正”二字,时璎后又加了两字。
自强。
再兴师门需要走很长一段路。
去陈腐,收阁权;荡沉疴,扫弊病;肃门风,明善恶。
半年晃眼就过,时璎不是在孤鸾殿,就是在习武堂。
戒真见她日日忙得不可开交,想劝,又清楚自己劝不了。
他只能在用膳时,或是夜深时,假装路过孤鸾殿,偷偷观察时璎的情况。
“师伯。”
时璎手中笔一顿,她擡眼朝殿外看去,只见戒真又在门口徘徊。
“夜里风大,您怎么不进来?”
她站起身,大步将人迎进来,“您坐。”
“欸。”
戒真本来就沉敛,对待时璎更是严师之态,有关切也不挂在嘴边。
寒止的话,他还记得很清楚。
“高处不胜寒啊,她一个人坐在掌门之位上,难道不会怕吗?她需要的是您的支持和信任,而不是没完没了的苛责。”
短短半年,时璎的容貌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人多了几分沉静和定气。
不到三个月,四阁中掌事的,就全换成了时璎的人,行事做人,她竟也学会了恩威并施,终于有了些圆融通达的意味。
门中弟子对她的态度也是转变迅速,曾经的畏惧多是变成了崇敬,时璎不会厚此薄彼,内门与外门,她都一视同仁。
每月一次的擂台,不再只论胜负。
凡有进步,表扬;
遇瓶颈难突破,但百折不挠,也表扬;
输了剑招,但不自轻自弃,更是要表扬。
……
一时之间,几乎所有人都沉下心来,钻营剑招的,就苦读剑谱,同门间交流切磋,也不再相互遮掩;辨识草药木材的,就扒着一丈高的典籍日夜啃;研究奇门遁甲的,一个机关法阵能摆上半月……
急于求成的浮躁之气,癫狂扭曲的功利之心,都在被慢慢摒弃。
打压、贬低与辱骂,都是明令禁止的。
千万年能出一个惊艳绝世之辈,是折松派的福气,但千万凡俗弟子,至少得平安康健。
时璎不能让他们步了自己的后尘。
戒真不知道时璎如今坐在掌门之位上,还会不会害怕,但他安抚不了曾经的时璎,只想替现在的她多分担一些,哪怕只是让她今夜早歇息。
“您不必忧心我,我才二十几岁,少睡几个时辰,不碍事的。”
时璎隐约笑了笑,是个安抚的神色。
戒真瞧着她的笑,心里却更不是滋味了。
时璎只能隐忍,就算她再难过,也不能放着山门事务不顾,她甚至都不能堂堂正正地替寒止办丧事。
如今忍耐,曾经忍耐,时璎一直都身不由己,一直都在“忍”字下如履薄冰,委曲求全。
凭什么?
“那也不能夜夜都在这台案边耗着,我……”
戒真顿了顿,“我给你打了一张小床,用的是阴山下的木料,能助眠安神,过几日就搬来这屏风后,你若是来不及回屋,小憩也是好的。”
他最讲规矩了,时璎从前刚学着处理山门事务时,因为太困了,趴在台案上睡了一小会儿,左手就被他拿戒尺打肿了。
“堂堂掌门!在这严肃之地,怎能如此懒怠!简直不成体统!”
时璎有些恍惚,他的师伯居然让她在孤鸾殿睡觉,还给她打了一张小床。
“寒……”
戒真虽然及时刹住了,但时璎心里还是狠狠跳了一下。
“师伯从前待你,总是先当你是掌门,后才当你是亲人,是师伯做错了。”
时璎淡淡摇了摇头,台案上的烛光昏黄,她只道:“都过去了。”
她没有心力再计较了。
“好。”
晚渡端着热汤踏进殿里,“戒真前辈好。”
她将汤碗双手递给时璎,“掌门,请用。”
“我不是说了,这些事情交给膳房做就好了,你又何须亲力亲为?”
晚渡只是笑。
“明日就要行拜师礼了,照顾师父本就是弟子的分内之事。”
戒真看了时璎一眼。
“早些休息。”时璎将汤药一饮而尽。
“是。”晚渡端着空碗,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戒真见她走远了,欲言又止。
“寒止”这两个字似乎变成了某种禁忌,师门上下,几乎所有人都很默契地没有在时璎跟前提起。
从前他们是怕触怒了时璎,后来更多却是不忍揭她的伤疤。
寒止的确是魔教,但她是为了救时璎才坠崖身亡的。
就算两人只是师徒,寒止做到这个份上,他们也没有立场再指摘什么。
更何况,流言不息,寒止与时璎的关系,一直都很暧昧。
现如今,时璎没有将寒止逐出师门,明日拜师礼,晚渡就要给寒止敬茶,那么“寒止”这两个字必然被重新提起。
在众目睽睽下,时璎该如何忍耐,才能周全礼数,平静地完成拜师礼?
戒真光是想想,就觉得不忍。
“师伯,我不能委屈了那孩子。”
时璎明白戒真心中所想。
“晚渡知勤勉慎独,性子又刚直,虽然天赋不是奇佳,但也足够了,我意在挑她做下一任掌门,若是不给她个堂堂正正的名分,只留她在门下借学,难免有人骂她会攀附巴结。”
薄纸被灌进大殿的风吹到了地上,时璎时常觉得身上凉,她理了理袖管。
“更何况,我希望她即使坐上了掌门之位,也不会觉得惴惴不安,我可以一直举着她,直到她真的长大了,真的不害怕了,然后再放手,十年、二十年,我都等得起。”
时璎垂下眼帘,烛台落满了灯花,烛芯也被烧弯了。
“振兴师门也需要时间,怨恨没有用,自怜更没有用,我从前害怕多做多错,可是不做为,更是大错特错,我既然做了这第六十三代掌门人,就必须要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时璎再擡眼时,湿了眼眶。
“寒止把内劲都给了我,也替我周全了很多,她替我把路铺平了,我也该大步朝前走了,我不求什么无量前程,我只求不要浪费了她的一片心意,只求善事做尽,老天开眼,至于福报,都留给她吧,她这一辈子过得不好。”
时璎忍住了哽咽。
“我当然要活着,只要我活着,她的一部分就活着,她从来没有真的离开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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