笺乱(2/2)
英度垂下眼去。
万嬷嬷更急:“你怎的不说话?是有什么难处?”
“不是,嬷嬷,”英度磕磕绊绊道,“这次我出宫,其实……其实是个意外,我还要回去的。”
万嬷嬷想了想,以为自己明白了,先是长长答应了一声,想了想道:“也是,我今早见你来的时候,慌慌张张的,衣服也没穿好。本还想问是什么事,高兴昏头就给忘了。是星子悄悄带你出来的吧?”
“算是吧……”
万嬷嬷笑了起来:“我知道了,你现在是娘娘身边有名有姓的宫女,偷偷出来,总归是不好,这次回去把宫里的事先料理好了,再回来,也是一样的。我们反正一直在这儿,都等着你的。”
英度才发觉万嬷嬷是理解错了,忙道:“不是那回事情——”可剩下的话临到嘴边,又少了三分勇气,就是这么一点点迟疑,万嬷嬷打断她,笑道:“哦,我才明白过来,你是想等年龄到了再走吧?我虽然盼你早点出来,但是也理解你的心,反正也就一年多的事情了,到时候正大光明的,也不怕再出什么纰漏。”
万嬷嬷说着很是兴奋,又开始“到时”“到时”的那种对未来的畅想,英度听了只觉得心上沉重,若再不跟万嬷嬷说清楚,她怕再没有合适的机会了。
正要开口,又有了变数。万嬷嬷的目光突然从英度身上移了开去,转而看向她身后,眼睛一亮:“永娘!”
英度沮丧,却无可奈何,只有将坦白的事再缓。跟着万嬷嬷一起,转向那个叫“永娘”的女子。
永娘穿着一身方便的衣裤,身上有些泥土的痕迹。她缠着蓝花的头巾,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盘在头顶,眉眼温润,下颌偏方,笑起来很爽朗,露出一口白白的牙齿。
英度听过万嬷嬷讲她的事迹——她是如何在丈夫死后,一人带着孩子不远万里赶到越京的,一直很敬佩她,这才终于见到她了,果真十分飒爽的样子,半是贤妻良母,半是女中豪杰。
英度下意识冲她行了个宫中的相见礼,永娘一愣,忙学着她的样子,双手笨拙地屈在身前,略有些滑稽地行了个礼,她自己先笑了起来。
“哎唷,这是什么规矩,可折煞我了!”
英度有些不好意思,万嬷嬷指着她向永娘介绍说:“这是英度,才出宫没多久,还没习惯,爱讲这些虚礼!”
“这就是英度妹子呀!我还说哪里来的这样俊俏的姑娘。”永娘显然是之前在万嬷嬷那里听说过她,也不怕生,很是亲热地执起英度的手,十分新奇地打量她。
英度文静地叫了一声:“永娘嫂子好。”
“嗳,嗳!”永娘连声答应,她手心很热,烘着英度一样,直像对着自己的亲妹妹一般,“一直听娘提起你,终于出来宫了,今后就把这里当成你自己的家一样!有什么不适应的,随时告诉你永娘嫂子!”
她的神情十分郑重,英度觉得心口一暖,稍后又是失落。永娘转过头去,和万嬷嬷说起她刚才在刘四嫂子田里帮忙的事,英度站在旁边,乖乖听着,知道万嬷嬷和永娘平时靠卖绣品为生,但是农忙时节,永娘也会去别人田里帮忙,额外挣点零用。
永娘说自己在那田里摔了一跤,说起来浑不在意,云淡风情的样子,引得万嬷嬷十分心疼,道:“若不是我腿脚不便,也能给你当个帮手,唉——”
永娘反而安慰她:“娘,您说什么话!我正当年,本来就该是我的活计,哪有您说的那样辛苦。”
“不管怎么说,还是……柏儿今秋塾师的束修……”
“娘,你就别担心啦,包在我身上呢……”
万嬷嬷和永娘说话的声音渐低,英度默默听着那些人间的琐碎却沉重的烦恼,一擡眼,御驾的开道仪仗慢慢从远处沿着路口慢慢蜿蜒而下,好似来自天上。
车队浩浩荡荡,前仆后拥,不知有没有尽头。奏乐很慢,却很庄严,旗幡厚重,好在今日有风,在空中徐徐展开,别有一番肃穆。
那旗上是越国人人皆知的图腾,越朝有几代,就流传了几代,如今却换成了深紫的底色,人人都见着了。旗幡之后,三驾高头大马拉着御驾马车,马车也是深紫色的,饰以金凤,沉稳中带着华贵,不可一世地缓缓前行。
英度的目光紧紧跟着那马车,可是前面的人挡住她的大部分视线,她只看到高高的轩窗内交错的两个人影,认出朝里那个一动不动,十分沉稳地坐着的,就是她的皇后娘娘。
她心里一阵欣喜,接着一阵失落,久久地望着她,觉得这样就很满足。
围观的人群中的气氛随着马车的到来也起了变化,方才还交头接耳,说着话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无声地盯着天子与皇后的仪仗,空中似乎流淌着一条恶意的河流,一种隐秘的愤怒在人群中传递着,
英度一贯迟钝,这次却分外敏锐一样,踮着的脚跟放下,疑惑地看向身边的人,想问问星子发生什么事了,身旁一个人影突然靠过来,竟是永娘。
永娘眼睛紧紧盯着移动的马车,并不看她,手中悄悄塞给英度一个东西:“别低头。”
英度感觉手里握着一沓纸张,但究竟是何内容、永娘意欲何为,她却半点不知。
永娘与她咬耳,低声道:“英度妹子,你今天也是赶巧了,一会有好戏看。”她话音中带着三分冷笑,仍然盯着马车不放,“你看旁边人有动静了,就把手里的东西都抛出去。”
她说完,身子一正,回到原先的地方,留下英度状况外的发楞,万嬷嬷这时也侧身回头看她,手里也模模糊糊拿着与她一样的东西,眼神中带着英度看不懂的鼓励和欣慰。
这里恰好是城墙的拐角处,马车行驶到人群正中央,速度放慢,开始准备转弯,这时不知是谁吹了一声口哨,人群中突然升起一片纸片雨,向上抛高,风吹着轻薄的纸笺,很快四散来,好像一簇小小的烟花,这一响已经结束了,接着是第二响,第三响。半响,这一片都是飘飘扬扬的纸笺了,人群中这才传出笑声,好像比刚才还要热闹。
护卫的红翎军自然是发现了异常,挥舞手中佩刀,只将身前的纸笺斩碎,却挡不住纸片纷繁。一些纸笺迷了骏马的眼睛,蹄下错了几步,引起一阵骚乱,纸片四散,找不到源头,红翎军担心还有刺客伺机埋伏,寸步不敢有离马车。所以虽然有官兵呵斥,人群中有心闹事的人,却毫无所伤,幸灾乐祸地看着纸笺漫布。
英度慢了一些,没有遵从永娘的告诫,手里依然攥着那些纸笺,万嬷嬷手里已经空了,表情十分开怀,回过身来,二话不说抓着英度的手,将她余下那些纸笺也飘向空中。
每个人都十分高兴痛快的样子,人群中时不时爆发一阵幸灾乐祸地笑声,只英度怔怔的,看着一片纸笺掉到她面前。
她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转头去看星子。星子把柏儿抱在怀里,柏儿手里抓着几张他从半空中截下来的纸笺,觉得十分新奇好玩,正要看那纸笺上的画和字,临了被永娘一把抽走。
“柏儿乖,那些不该你看……”永娘温声哄着柏儿,将孩子从星子手中抱过。
星子手上空了,感觉到什么,和英度投来的目光对上。后者的目光中满是愤怒,她不是暴烈的个性,愤怒到了极处,眼中蓄满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