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恼(2/2)
她面色初霁,话锋一转:“不过说来,我倒好奇,你可有什么烦心的事吗?却从没听你提起过。”
“……”
多了去了!原本只想做个本分的宫女,一朝成了宫妃;熬过了几年缭乱想出宫去,却遇上春鸾殿被裁;以为到了毓秀宫终于安稳了,又被卷到芙蕖宫的纷乱里,更别说还有眼下这一桩……忐忑而无望的恋慕……
脑中闪过许多思绪,其实只是一刹那的事情。
“我当然有,”擡起头来,我冲她粲然一笑,“要是您再早些时间问我,我要跟您一一说了,您只怕要嫌烦。”
“什么意思?难不成现在问你就没有了?”
我托着腮看她,止不住的笑意,点点头:“是啊,现在我心情畅快,一点烦恼也想不起来了。”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眉间积压的冰雪渐渐消散,也跟着笑起来:“这算什么?怕只是你不想告诉我,拿来诓我的。”
“我才没有,我说的是真心话,”我忙否认,喃喃自语般,道:“我觉得没有什么时候比眼下更好了。”
她闻言,亲昵地伸手揉了揉我的发顶,我很庆幸,今天也没有梳什么繁杂的发式,她手上的暖意穿过发丝直达我的心底。我近来对她的亲密已经习惯了许多,却还是止不住有心动的感觉,手脚好像又喝了一杯烈酒一样悄悄蜷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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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过去两个月,时节已经入秋,翟寰本没有什么实感,太极殿中大部分冰盆还没有完全撤去,是有一天她又撞见英度酿酒,闻到桂花香,才想起来这一茬。
英度穿着一身蓝布衣裙,一头青丝也用蓝色布巾包起来,不施粉黛,手里握着一个又长又深的酒勺,看她来了,弯着眼睛笑起来,翟寰的眼睛被装的满满的。托英度的福,她在这个秋天竟也感到一种相宜的丰收的欢喜了。
她喜欢英度酿酒时的样子,但又矛盾地不希望她花太多时间在那上面。其实她也明白,英度初来乍到,一定有诸多惶恐不安,不管是酿酒还是其他,总需要一些排遣才是。
其实这排遣不仅仅是对英度而言,对她也有起效的时候。偶尔得闲了过来西书房看英度,她总是在酿酒的某一道工序上,她的表情那样认真专注,动作娴熟优美,翟寰看到,心里立时就松懈下来,终于有了从层层案牍中解放出来的实感,好像这种安宁家常的景象比起波谲云诡的朝堂,才是生活的真相。
两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已足够有心人做很多事情。有了英度的太极殿,日日飘着酒香,仿佛时间不曾流逝,与此形成对比的,频频从大厉传来的消息,暗示着风云剧变的险恶,还需要翟寰打起精神应对。
还是和光王两月前来越国为翟寰庆生那件事有关。他有另外的打算,最后也不算白来一场,翟寰终是许了他他想要的。
那天在饮鹿苑,翟寰看到了光王带给她的梁牧荣死前的绝笔信,一时神思激荡,其实心中已隐隐有决断,不过仍旧回宫冷静了一晚,第二天才正式答复光王,与他做了安排,光王难掩喜悦,连夜秘密启程回大厉,为免惹人耳目,对外称病,名面上在三日后才成行。
光王的计划并不复杂,就像翟寰猜到的那样,集结曾经的述龙军,假装成簇夷军队,扰乱缅宁边境,光王再申请出兵镇压,这样既向圣皇彰显了自己的能力,又能在当地建立威信,出任缅宁国主也更名正言顺。翟寰基本上已经可以确定,光王一定也与翟寰的二哥——如今大厉炙手可热的储君人选——达成了某种合作。翟寰毕竟在越国,远水救不了近渴,而考虑到二皇子和四皇子之间的矛盾,二皇子一定乐见其成,有二皇子暗中相助,光王之后在大厉国内的造势必会顺利不少。
翟寰相信凭光王和二皇子两位的手段,只要她愿意出借述龙,就有大半的机率可以成事,所以以光王的老练,此番离去也不免喜形于色。
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出借”,她所做的,只是给命途多舛的述龙旧部指了一条可能的生路罢了,就像光王所说,述龙已经不是曾经的述龙——翟寰出嫁交还兵权后,述龙军这一支本长期驻守在越国与大厉的边境的军队身份尴尬,不久后就被圣皇下令解部了。曾经的雄师“述龙”之名不再,精锐将士被拆散,再被生硬地充塞到其他部队中去。然而大厉国力强盛,战事早已不如之前频繁,有冗兵之嫌,突然被撤离前线,到新的环境中任其自生自灭,对于这些长期厉兵秣马的述龙将士而言,无异于解甲归田。
翟寰痛心昔日同袍的处境,但她已不再是述龙的将军,况且作为外嫁公主,何尝不是一样的遭遇?她曾经也是一样看待梁牧荣的,她曾以为自己能理解他的苦闷,但显然低估了因伤病而不得已卸甲带给他的影响,与他们终究是不同的。梁牧荣比他们更早几年回京,被封了个文官,战场上的浴血厮杀仿佛前世发生的事情。述龙军的诸位甚至都以为他对自己的新生活适应的很好,他日常爱喝酒,飨宴,听戏——和所有京中的富贵闲人有着一样的爱好。直到翟寰看到他临终的血书绝笔上写道,他余生寄情美酒,却再也尝不出雪刀的滋味……翟寰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她简直不敢相信前述龙大将军会是这个结局:几次酒后失言,言语犯上,又因“巧合”被卷入了之前的一桩兵部大案,遭四皇子告发,最终被夺爵削官,锒铛入狱。在狱中,他的自弃之情到达了顶点,最终自缢而亡,可笑的是,他本想以自戕换来圣皇的同情,放过他的家人,却反而惹来圣皇的不满,昔日军爵世家,满门流放,充作苦役,家中唯有一个幼弟支撑。
绝笔书中,梁牧荣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的家人,也不知这信是否传到了圣皇的手中,或许是传到了,只是圣皇置之不理——兜兜转转,被光王取得,最后让翟寰读到。
即使述龙军已经到了今天这个可怜可叹的地步,这仍然是光王眼下所能想到的能够不动声色调动的一只最精锐的部队——述龙如今化整为零,反而教他的计策可以成行而不引起圣皇的注意。光王还答应翟寰,事成之后,他为缅宁国主,会再想办法将梁牧荣的家人从近缅宁的流放之地解救出来,还给他们自由之身。
“需要我做什么?”那晚翟寰独自一人,又再度拜访了光王。她已然应诺,目光沉定,手中举着那块属于梁牧荣的述龙玉令——她给他践行时丢给他的那块。
玉令并非虎符,并无兵权,他人看着无用,但是述龙中人人熟识的信物。
“好!”光王表情狂喜,忍不住拊掌大喝一声, “本王早已命手下暗中接触述龙旧部,他们或许心动,但人之常情,总有犹疑;你为述龙之首,一旦你发话,便可使定心,何愁到时无人响应?”
光王下意识搓着手指,仍旧止不住激动:“现下,只请寰儿修书一封……”
翟寰表情无波无动,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我想到可能会需要,便先写好了带过来。”
光王表情微讶,而后转为高兴,双手接过那封薄笺:“本王可否先看过?”
翟寰不置可否:“请便。”
事关重大,她知道他就算现下不看,正式送出去之前肯定也会看过,当面问了,倒还算尊重。
光王鹰眼在那两页的密信上快速掠过,表情十分认真,看到最后,皱着的眉头舒展了。
“寰儿果然聪慧,闻弦音而知雅意,省了我好多功夫。”他把那书信小心折起,放到贴身的内袋里,“你书中之意,我一定带到,可向你保证,定不负你今日之信赖!”
翟寰却向他郑重行一礼:“翟寰无谓,只请叔父不要负了述龙!”
“一定!”光王也回她一礼,承诺。
翟寰觉得口中苦涩:“翟寰身在越国,对大厉许多事鞭长莫及,还想向叔父打听一人……可知陆至安如今如何?”
她发现自己害怕,那人也是纯厚戆直的性子,难道也会是相似的结局……
光王得了信,神色比之刚才轻松洒脱不少,这个名字对他来说也并不陌生,笑道:“可是麾下鼎鼎大名的翊麾校尉?”
翟寰点头,光王报出一个翟寰从未听过的军部,任左参军。
翟寰长舒一口气,平安便好,不过左参军……
过往的记忆又再一次涌现,翟寰对述龙诸位的处境更加有了实感,眼眶微湿,只有苦笑:“此人忠厚可靠,可堪大用,我不在,他可领军,麻烦叔父多加照拂了。”
光王眼前一亮,立即答应:“当然,当然。”
两人又说了一点客套话,光王看起来已有些坐不住的样子,翟寰见他对这事如此上心,反而定心,也不多留,不一会就告退了,光王要送她,她婉拒,对方也不勉强。
她独自一人回宫,又一次感觉,仿佛天地之间,只有她一人……她又想起了很多,大多是军营里的事情,她想起某一年天气严寒,滴水成冰的时候,没有战事,还算悠闲,众人围着篝火喝酒,她那时还是右参军,训练了一整天困倦得要死,梁牧荣偏要她喝酒,往她怀里塞一个鹿皮酒囊,她觉得好暖和,打了个呵欠,下一秒却被陆至安摇醒,一定要她行酒令,她听了半句,半眯着眼睛随口道:“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皇后娘娘,你怎么哭了?”
她无知无觉地回到了宫里,到了一个地方。一只软软的手,挨上她的脸颊,和她满脸的眼泪一样的温度。
英度本来睡的朦朦胧胧的,一下子见到翟寰这反常的样子,立时无比清醒,有些慌乱地凑上去,拉着她坐下来。
翟寰的目光慢慢聚焦,眼中倒映出英度担心的模样,才发觉她无意间又来了这里……
她昨晚来过,今天中午又来过,这个地方是有什么魔力吗?
她来的也太频繁了,英度会不会嫌她烦?
翟寰的脑子久违地转的很慢,思索的当儿,英度给她端了茶水过来,表情仍是掩不住的关心与担忧。
翟寰已经不哭了,眼珠反而发干得紧,锈了一般,缓缓地转了一圈。看到英度穿着一身素白的寝衣,端着茶杯,鞋也没穿,光脚白的像玉一样。月光洒入,还看到她身边,摆着各种不知名的花和果子,发出又浓密又清鲜的香气。
她今天说想酿酒……她想起来了……
英度终于忍不住要上来探翟寰的额头,却被后者一把抓住,她握着她的手腕,下意识就想叹息一样。
手上使劲,轻轻一带,她就撞进她的怀里。翟寰感受到怀里人的身子是那样软绵绵的,她埋首在她的脖颈,嗅着她身上的气味,两人约是一个拥抱的姿势,翟寰的双臂将她越搂越紧。
“陪陪我……”
怀里的人什么也没说,也没有犹豫,擡起手臂,回抱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