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灯(2/2)
本已平静的心境又生波澜,我在原地手足无措着,看着面前的门被打开,她走了进来。
房内立即亮了,有人为她递上提灯,屋外风急,火焰跳跃无定。她接过,转过头去吩咐道:“你们都下去。把门关上。”
于是房门就又关上了,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很忐忑,非常。她的表情看不出什么……直到发现了这一点,我才意识到我正胆大包天地盯着她看。
我甚至连行礼都忘了,反应过来,赶紧跪下。
“起来吧。”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我便站起身来,觉得自己此时的样子肯定很笨拙。
她到我方才坐的地方——房间正中的茶桌旁——坐下,一副打算长谈的样子。
她坐下了,却不说话,气氛沉凝,我有点上不来气的感觉,偷偷看她空白的表情,也不像是生气,或许我应该高兴?
对,时间越长,反而是我觉得我们之间的沉默更难以忍受,这似乎很难想象,我一直是个软弱的性子,此刻却格外希望头上那只靴子能尽快落下来,外人看来仿佛一心求死,只有我知道此时面见她内心的煎熬。
她没有问我为什么在这,我也会觉得这时那样问太傻了……
“回去。”结果她跟我说,手指敲了两下桌子,语气不容置疑:“你一会就回宫里去,我会让李宝再去找你,今晚的事不会有人知道,也从未发生过。”
什么意思?我懵然。
她如果来了这里,肯定是紫苏姑娘告诉她的,难道紫苏姑娘没有向她说清楚?
我迟疑道:“可是……”
她打断我,眼风扫来:“听我的。”
我低下头。
这一切和我原本想象的很不一样,怎么也想不到她会是这个反应。她有她的坚持,但我也有我的,我知道她这样做自有她的原因,但站在我的立场上,我只知道,元妃娘娘因我被人陷害,我不能让她蒙受不白之冤,我有那个责任把事情真相如实相告。
“皇后娘娘,我这次来是因为……”以免紫苏姑娘有所遗漏,我准备自己再说一遍。
她却打断了我:“紫苏都跟我说了。”
我言犹未尽,觉得嘴里干干的,身体却诚实地松了口气——我声音都在抖,同时更不解了。
“我是自己要来的,事情确实就像我说的那样,书是我写的,与其他人没有关联……”我有些语无伦次。
“我知道。”她声音沉沉,多了一分安抚的意味。
我便什么话都不说了,默然望着她,如果她读懂了我眼中的疑惑,相信她会给我一个答复。
她亲自过来,显然也不是只为了叫我回去那么简单,显然还有别的话想要对我说,但她很是耐心,一直等到我完全平静下来了,才又开口,却是毫不相关的一句:“这会不叫自己奴婢了?”
我没有想到会被问到这个,小声嘀咕:“我本就胆大包天。” 既指今天发生的事,也像是在说自己此时,我话出口才意识到自己过分的诚实,似乎是为了印证我的话,我低下头去,又缓缓擡起,目光避也不避地射向她。昏暗的灯光下,连人的理智都像被蒙蔽了,我突然想起从前那些我们在月下相聚的夜晚,那时也是这样久违地平平常常地说着话,当时只道是寻常。
她点点头,若不是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我几乎要把那反应理解为欣赏了。
“你与倚碧轩是什么关系?”她紧接着发问,微蹙着眉头,好似这件事困扰了她许久。
我摇摇头,“倚碧轩娘娘陷害元妃娘娘一事,我并没有参与其中。”其实我自首已经能说明一些问题,但我明白她的顾虑,我也尤其感激她能当面问我——说明她是信我的。
“那悯贵妃如何能知道你写书的事?你最近可与她手下什么人走的近?”她毫不避讳,想着什么就说了出来。
我顺着她的思路想了想,给出了否定的答复。
“哦?那也奇了,不知她是从哪里得来了你新书的草本,话说回来,怎么不托李宝做那件事了?”
“那还不是因为……”我下意识回答,突然想到了什么,堪堪止住了话音。
我不再把新书付梓的事情拜托给李宝,是在我知道了她的身份之后,害怕被她察觉……可是,听她这话的意思,她好像早就知道了?那不就意味着……
“你原来一直知道?”我声音都变了,因为羞恼,脸也变得通红。
“对,”她坦然道,“你还在毓秀宫时,我就知道了。你记不记得从某次之后,都是李宝亲自跑一趟来取书的?就是在我的授意之下。”
我震惊,回忆起来,确有其事。怪不得她处置得这般轻易,还叫我先回宫去,原来她早就知道,甚至默许了这件事。然而理解了这一点,却没有使我心上的疑虑驱散半点,我反而更加失落焦躁了起来,她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叫我仅仅知道事实有什么用?也不能叫我变得明智一点,我关心的是她的态度,我在书里写了些什么,她一定看过了对不对?她冷眼旁观的时候,会不会觉得我很可笑?
我气馁地垂下头去,回避她地视线,此时尤其害怕她那洞悉一切的眼光。一个想法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即使在她面前以“我”自称,看上去好像平等的对话,其实只是假象,根本改变不了什么。我们之间,终究是不对等的,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我知道的那些,不过是她的手挡在我眼前,指缝间漏给我看的东西。最简单的例子,如果不是她有意,我或许永远都猜不出她的身份,不是吗?
我也是可笑之极,突然想要与这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争一个高下出来,我这是怎么了?我低着头,自己问自己,心情突然十分酸涩。还能是为什么?仍没死心罢了。对于她,即使告诫过自己千万遍,我也总也死不了心。或许只要她在我面前,还是那样温柔地笑和说话,我心中的灰烬就免不了复燃的命运。
哪怕,哪怕她已经表明了她的心意,哪怕那只荷包已自明其意地躺在我的怀里,哪怕那冷酷的现实就差贴在我的脸上
。
我强忍着不要失态,手指擦过干爽的脸颊,很好,我没有哭。“我还是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你不必明白,照做就好。”
“奴婢确实做错了事,却一点罚都没受,太不明不白,叫人心中不安。”
她看我一眼,这次语气重了些:“那你还想怎的?为了一个心安,要把命丢了吗?”
我不说话,但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我巴不得她对我再疾严令色一些,我才不会再生出那些幽暗的心思。
但和我暗暗企盼的相反,下一刻,她的态度又软了下去,有些无奈地笑起来:“我本来也是怕你担心才不想告诉你,谁知却是两难,罢了……这事本来就没什么要紧的,再说已经都结束了,只要你这段时间安分些,没人敢追究到你身上,”她顿了顿,估计想想也无益蒙我一时,淡淡道:“绣珠被我暂时降到了嫔位,这段时间也最好不要多出来宫里走动了。”
“——也就是元妃,”她怕我不知道似的加上一句,语毕,似乎是给我反应的时间,过了一会,又补充道:“这样也好,她在这宫里老被当靶子,这次本就是冲她来的,正好当避避风头。”
她说话时我一直望着她,她当我仍是不解,耐着性子道:“这次是有心人陷害,但我也有难处……暂时也只能委屈她一段时间,之后我会自会补偿她,你千万不要有负担。”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我如何能不明白?我本来是必死无疑的,最终只害元妃娘娘跌了一个位分,换自己的平安,该是要侥幸偷笑的好事。就算我做奴才做了许久,也不至于觉得他人一个名分的高低比自己的命更重要,我听到这个消息,诚实地说,在对元妃娘娘的愧疚之外,暗地里也松了一口气。
不仅如此,我还不用受到其他良心上的谴责:我站出来承认过了,决定是皇后娘娘做的——我努力过了,对元妃娘娘的伤害不是由我直接造成的——只要想到这两条,确实如她所说,我不该再有什么心上的负担了。
可我的眼泪立刻就流下来,止也止不住,完全超出了我的控制。我眼前一片模糊,想到,我实在对不起元妃娘娘,太对不起,对不起有一百年。本来没有那么对不起——如果我从此刻就抱着向她诚恳赎罪的念头的话,可我不能撒谎,我此刻满心满眼,都被另一个念头占据了。
“为什么……护着我?”
我艰难吐字,呼吸已然乱了。手边那盏灯已然熄灭,倒是我的心房重新染上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