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魔(2/2)
“别害怕。”安东尼奥说,他缓慢地解开了自己的扣子,在深色的袍子和衬衫下,他的左臂上正狰狞地盘踞着这尖锐的怪物。他的伤口已经结了痂——不如说,这苦修带也许已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已经生长在了他的血肉上。他稍稍活动,周围暗红色的、深层的肌肉就跟着……蠕动。
赛拉诺明白了他的兄长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有些胆怯地问:“疼吗?……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我们每个人都是带着与生俱来的缺点和原罪生活的,魔鬼总是会向这些缺陷作最凶残的攻击,只有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缺陷,才能防止自己的灵魂让恶魔占据。……这本质上就是一场剧烈的战斗。士兵们身披铠甲,手执利器,与敌人搏击,流血和受伤都是难免的,然而这伤口最终会成为荣誉的证明。对于修士们来说,只有远离俗世,在痛苦中保持清明和奉献,才能直接面对他自己的罪和到处寻找猎物的魔鬼。”安东尼奥说,他擡起那支戴着苦修带的手臂,手指轻轻抚过赛拉诺的脸颊,“一切苦难皆是上天的考验,承受它,然后才能减轻你灵魂的罪恶。”
赛拉诺不做声了,他垂下眼睛,将视线固定在了地板上。
如果……如果自己没有遇上那些事,一直留在坎培的话,也许现在也是一个戴着荆棘圆环的修士吧。他想,如果没有被拐去西里雅,没有遇到弗洛里安……没有遇到凯撒。
“想退缩是正常的,赛拉诺,很少有人会在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就下定决心。”安东尼奥牵着他的手指说,“不过,我会帮你的。”
“……非这样不可吗?”赛拉诺问,比起询问,更像是哀求。
“当然,”安东尼奥回答得很干脆,他沉默了一会,将赛拉诺拉得更近,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说:“不然你要怎么偿还你的那些罪恶呢?无论是在西里雅还是在凯撒身边……你已经在道路上踏偏了一步,我在帮你迅速地纠正——还是说,你对那些事就没有半点羞耻之心吗?你是自愿的?”
赛拉诺睁大了眼睛,他难以置信地后退几步,又立马被安东尼奥攥着手腕扯回来:“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这就是为什么你想留在那个维埃南人身边?……如果不是他,西里雅依旧是尼亚斯的领土,坎培也不会被那些强盗、绑匪入侵。”
赛拉诺想要辩解,但这些话又句句属实,句句都是他痛苦的回忆,句句都像是尖刀利刃一样刺在他心里。更何况,这些句子并非出自他人,而是眼前的安东尼奥,他的兄长。
“即便是为了这些,你也应该戴上它。”安东尼奥继续道,他的眼神几乎称得上狂热,让赛拉诺不由地越发恐惧,甚至联想到了那些面具人们观看“歌剧”时的痴迷。
安东尼奥强硬地将赛拉诺拽住了,在旁人看来这个距离甚至有些暧昧。他解开赛拉诺的衬衫扣子,将其中一只袖子拉下来,即便是自己的手被苦修带划破也没能阻止他。
那些荆棘刺进少年的皮肤,叫他难以自制地发出呜咽,那些鲜红色的液体从他体内涌出来。
血液混合着汗水和泪水,又在干燥的春夜里迅速地氧化,变成一片涂在皮肤上的暗红色,叫赛拉诺想起那个人。
那个人的眼睛的颜色。
他就像是一条被扔在干岸上的鱼,起初还会摆尾挣扎,最后就只剩下了空洞和麻木,绝望又平静,半死不死地躺在地上,长大了嘴,等待着那把刀劈砍下来,结束这场折磨。
“上帝会宽恕你的。”安东尼奥的声音。
他循着这个声音看去,却恍惚看到了一张面具,再四处看看,发觉自己已经被绑上了十字架。
观众席上矗立着数个影子,在黑暗中就像是墓园中一个挨一个的石碑,他们诡异、沉默,像雕刻出的石像鬼一样一动不动地睁着眼睛。
火已经焚烧过来了。他眼睁睁看着那些火把向他投掷过来,而舞台上的酒神就像是一个飘渺不定的幻象一样,一会是那个神秘的狄俄尼索斯,一会又变成了穿着深色袍子的安东尼奥。
灼热痛感从他的小腿一路向上攀爬,他觉得自己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去求饶、挣扎,但一切都无济于事,他依然是那条鱼——那条被扔上岸的、在空气中窒息的鱼。
然而,一个声音出现了。
紧接着是接二连三的惊呼,这种惊呼又在几秒之后转为了惊恐的尖叫,混乱的声音不断地敲打着他的大脑,直到安东尼奥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来,他才从这恐怖的幻觉里清醒过来——转而进入了更为骇人的现实。
年轻的修士们挤在院子里,还有的在窗边探头探脑,黑夜和黑袍掩盖住了他们好奇地观察着的对象,不过很快,就有一个大胆的声音冲着安东尼奥喊起来:“神父先生,这里有个人掉下来了。”
安东尼奥神色不悦,但他不得不下去解决这闹哄哄的人群。他把药箱推给赛拉诺,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
如果让他发现这是谁的恶作剧……他大步流星地走下楼梯,在心里恶狠狠地想,他一定要关这个顽皮鬼一周的禁闭不可。
不过,他刚穿过门廊,走进院子,就本能地觉察到了这并非是恶作剧,一股死亡的气息盘踞在这里,每个人的表情都披了一层严肃的面纱,好像以这种方式这样就能抵御死神徘徊在此地留下的瘴气。
他们强迫着自己像世俗要求的那样,显得严肃庄重,然而这些人大多又正处于好奇心最旺盛的年龄,免不了议论几句。他们一面低声交谈,一面给安东尼奥让出一条道路。
首先出现在他眼里的是象征着大主教身份的紫袍,然后是那个已经被扭曲了的躯体——四肢向反方向折去,表情极其狰狞,一滩暗红色的液体正缓慢地从他身下渗出,已经把周围的石砖路污染了,而更为反常的是,那人背上用一根红玫瑰发簪穿透了,在发簪与背部的空隙之间,串着一封信。
不,应该说是一份告示。
“卡厄斯留言:因大主教被魔鬼蛊惑,我们不得不替上帝完成他的惩罚,洗涤他的罪恶后,天国的大门会向他敞开——但愿。”
安东尼奥冷静地命令修士们去联络警署,并警告这里的年轻人们不要轻举妄动。然而似乎是有意要与他作对似得,没过多久,乌云们便翻滚着降下了雨水,他们不得不把大主教拖进门廊下,以免雨水把更多的线索冲刷掉。
等他返回房间时,赛拉诺已经不在那里了,甚至,连一丝亮光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