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2/2)
江入年站在原地,没反应过来。
过了两秒。
他转头看了看四周,确定安全之后再度追上去,很快,他的脚步顿住,他忽地擡起眼,视线停在林听的背影上。
手指触碰随身携带的佛珠。
没再动了。
直到林听远离自己的视线。
江入年握紧平安扣,轻声:“最后一次,林软软。”
他要赌一把。
江入年任由大片的黑暗把自己的身影藏住。
林听满脑子都想着找沈引弟,没去管江入年,以为他自己会跟上来,她拨开人群,喊了声:“妈!”
出事的并非沈引弟。
而是一家四口,出了车祸,虽然车子前端被撞得变了形,但好在人都救出来了,这会儿正放在担架上往救护车里擡。
场面一片混乱。
林听转身,再度挤出人群,神情很焦灼,就在这时,她似是有所预感般地转头看去,就看到沈引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
突然冲她大喊:“软软小心!”
——嗞啦!
紧急刹车声此起彼伏。
随之响起的,还有司机们的怒骂声。
沈引弟急匆匆地朝她跑来,打量着她:“没事吧软软?你有没有事啊,跟妈妈说句话,软软。”
林听鼻尖一酸:“没事。”
“那就好,那就好。”沈引弟流出眼泪,声音哽咽:“你没事就好……”
然而,因她这“鬼探头”的举动,路上的车子不得不停下来。
林听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忽地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她僵了下,转头去找江入年。
却看不到他。
人呢?
下一刻,林听注意到一道刺眼的车灯,顺着光线看去,便瞧见了江入年,一辆大卡车直直地朝他撞去。
脑子一片空白。
林听极为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骤停。
她条件反射般地往他那边跑,大喊:“江入年!”
沈引弟试图拦她:“软软别去!”
千钧一发之际。
江入年跳上一旁的路牌,避开了冲撞。
林听下意识松一口气。
但脚步未停。
她刚松开唇角,就在此时,另一辆轿车因为大卡车的冲撞发生了连锁反应,她来不及做出反应,就看到那辆轿车失控撞飞路牌的场景。
一声巨响,看不清什么被抛起。
又坠地。
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惊呼。
林听浑身都是僵的,一股寒意从脚底板上缠上来,扼住她的喉咙,她的掌心已经破了,但感受不到疼。
她跌跌撞撞,重重摔在地上。
膝盖被破碎的铁片划出很深的口子,贴片嵌入血肉,每一步都是酷刑,再加上她心急,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连路都走不稳。
世界在坍塌。
原先路牌的位置已经烂成一堆,到处弥漫着白烟,地上流淌着细细血流,随着夜色渗入路面的裂缝中。
她的视线模糊。
只看见,一只手躺在地上。
血,染红了平安扣。
顺着手指流到无名指的戒指上。
夜空,烟花再度绽放。
转瞬即逝。
眼泪砸在江入年满是血污的脸上,林听手忙脚乱地去捂他的伤口,声音颤抖着:“救命……救命……江入年,救命啊……”
怎么办?
谁来救救她的江入年。
只要能救他。
他流了好多血。
林听身上的衣服越来越沉重。
全染成了红色。
第一次被绝望包围,这感觉就像被人强行按进刺骨的水里,她无法呼吸,她好疼,五脏六腑都碾碎了疼。
不远处。
恕师目睹了全程。
他默默合掌,稍作躬身:“阿弥陀佛。”
医院。
江入年被医护人员推进ICU抢救。
手术室的门关上。
林听浑身血淋淋的,模样很狼狈,她无助地蹲在墙角,注视着倒映在地砖上的白炽灯光,视线不聚焦。
她没力气做其他任何事,什么也不想做。
手机一直在响。
林听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接了,嗓音沙哑:“喂。”
“你好,你订的蛋糕给你放楼下外卖柜了,有空下来拿下。”
林听眼神空荡荡的:“好。”
林听突然望向手术室亮起的红灯。
一眨眼。
眼泪接连不断地往下掉。
是她害了他。
林听垂首,咬住自己的手,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一旁的沈引弟蹲下来拍拍她的肩,话到嘴边,莫名迟疑了下,她又把话全都咽下去,随之垂下眼,有些不敢看。
林听冷静下来。
“为什么撒谎。”
“……”
压根没有储兆祥。
从头到尾,只有沈引弟。
沈引弟神情慌乱,但很快镇定下来,故作茫然:“你在说什么啊软软?妈妈听不懂,储兆祥他——”
林听加重了语气:“你为什么又撒谎?”
沈引弟突然哽住,面对林听的质问,眼里的心虚藏也藏不住。
她垂下眼,一言不发。
林听一字一顿:“为什么又骗我!”
瞒不住了。
她开始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软软。”
林听直直地盯着她。
恨意很浓。
沈引弟也忍不住哭了,因为害怕,身体微微颤抖着:“我以为受伤的人会是我,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她说:自己那天去找江锦河了。
江锦河还是老样子,只不过比起年轻时候的感觉更加阴郁了,她没说别的,只说自己是林听的母亲。
她想要获得林听的谅解。
她还想拆散他们。
于是,江锦河给她出主意,他说愧疚是对付女人最好的武器。第一步,是让林听心软,他可以安排人做一场戏。
剧本是,让沈引弟舍身救她。
他保证不会弄伤林听。
她犹豫再三,同意了他的方案。
可谁能想到呢?
这场局,是做给江入年的。
江锦河这么变态!
连自己的亲儿子都算计。
听到这里,林听再也撑不住崩溃了,沉重的愧疚感把她的理智压塌,声音嘶吼着:“你走!走啊!这辈子,我都不想再见到你!”
“软软……”
林听漠然:“别叫我。”
再后来,林听去找了江锦河,没人拦她。
江锦河还没出院。
林听进来的时候,江锦河正坐在病床上,一动不动,似是没发现她进来了,抱着姜织生前画的画,魔怔似地喃喃:“织织,我不会让任何人玷污你留下来的东西,你是我的,你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
这其中,也包括江入年吗?
他没救了。
尽管站不稳,但林听勉强撑住身子:“是吗?”
不把人当人。
把儿子当随意丢弃的物品。
发怒就是将自己的过错惩罚他人,粉碎无辜的对方,这是在走投无路时想出出气的暴君行为。
现在想来。
沈引弟的懦弱,江锦河的残忍。
简直是一丘之貉。
林听冷漠冒出了句:“如你所愿。”
太好了。
江锦河低低地笑起来。
片刻后,他如释重负道:“织织,听见了吗?”
如我所愿。
……
手术持续了十个多小时。
林听也站了十个多小时。
腿已经麻了,受伤的膝盖很疼,林听身上穿的衣服,那上面的血已经凝固成了血块,粘连着布料,就这么悬挂着。
宛若坚硬的铠甲。
大年初一,来医院看病的人照旧很多,只隐隐约约传来电子鞭炮的声音,距离隔得有些远,但很热闹。
手术室的灯亮了一个晚上,又过了会儿,灯灭了。
陆陆续续有医生从里面走出来。
林听第一时间上去询问:“里面的人情况怎么样了?”
林听脑子很乱,神经一扯就疼。
医生实话实说:“病人的生命体征很微弱,尚未脱离危险,还在72小时观察期。他送来时因失血过多已经休克了,是主动脉割破导致了大出血,好在你送医比较及时,再晚一分钟就抢救不回来了。”
“他,什么时候能醒?”
医生犹豫:“这个不好判断,病人的伤势很严重。”
到底已经爱进了骨子里,所有旖旎的情感,还没学会怎么控制,就陷得猝不及防。
谁也不知道,这一晚手术的期间,林听做了最消极的打算。
如果江入年救不回来。
如果江入年没了,她绝不独活。
没有以后。
死而已,她不怕。
林听站在重症监护室外,视线定格住,里面有冷冰冰的仪器,还有躺在病床上,如同死去一般脆弱无声的江入年。
她的挚爱。
林听别过眼,不忍再看。
这个冷漠的世界一点儿也不好客。
人来人往,上帝总在袖手旁观,现实始终冷澈,这个世界远比想象中的还要千疮百孔。活在现实里的人,大多自私,天生依赖物质,依赖他人……他们以为这样就可以让自己过得更好,过得更快活。
现实就是。
只极少数人幸运,能有运气,在偌大的人海里找到自己精神的依托,她原本一无所有,遇上江入年以后,林听才觉得自己也是那幸运的极少数人。
确实沾沾自喜过。
江入年对她很好,一切无可挑剔。
在不为人知的那些日子里,他默默的守护,累积下来,早就已经成了她生命中不可取代的珍藏。
如果剥离出去。
她还能剩下什么呢?
一具行尸走肉。
活着,一副空有皮囊而没有灵魂的躯体。
林听突然看开了很多事。
此刻,回忆起那些平平淡淡的过往,和他在一起没发生任何灾难的早晨黄昏,却成为她最渴望的当下。
难言的酸涩。
林听在重症监护室外的走廊守了两天,一直没等到江入年苏醒的迹象。
医院走廊的湿气重。
呆久了会头疼。
本想继续等下去,但林听这两天不眠不休地连轴转,再加上精神高度紧绷,体力早就接近崩溃的边缘。
仿佛开在雨夜里随时会凋零的花。
林听揉了揉眼,视线逐渐变得模糊。
下一瞬,她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半日后,猛地从梦魇里惊醒,林听睁开眼,察觉到周围的环境,她勉强坐起来,似是瞥见了什么,原本带有血污的衣服已经换成了蓝白条纹的病号服。
医生来查房。
林听本能反应是向医生了解江入年的情况。
“人没事,已经脱离危险期了,你昏迷的时候他醒过来一次,找你,现在又睡了,大概下午就能转到普通病房。”
“谢谢。”
“你也多注意休息,别着急过去找他。”
林听嗯了一声。
等医生离开,病房里就剩下她一个人,林听稍愣了下,有些迟钝地回过神,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屋外有阳光。
林听吸了吸鼻子,擡起手背遮住眼睛,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头疼、脚也疼……浑身都疼。
疼得想哭。
林听平复了下心情,把手放下来。
泪痕还是湿的。
她去厕所洗了把脸,之后没回自己的病房,而是怀着和昨天完全不同的心情,再度回到熟悉的走廊。
林听伸出手,缓缓推开门。
听到动静,江入年转头看去,下一秒,视线定格住,他注意到林听身上的病号服,眉头皱起来。
却说不出话。
林听喉咙发紧,噩梦般的记忆涌上来,一阵后怕。
她一步一步走得极慢,他的面前。
林听感觉很不真切:“江入年。”
她声音很哑,还没恢复。
江入年动不了,给不了她任何回应,只能紧紧地看着她,什么也没说,可林听却看懂了,他想表达的情感。
林听说:“我没事。”
江入年依旧皱着眉,看她的时候,像只多愁善感的狗。
林听尽量放松,手指抚平他眉间的褶皱,而后又顺势摸了摸他的脸,呆在他身边,和他絮絮叨叨说了会儿话。
江入年安静地听着。
但她刚醒,不能长时间听她讲话,走之前,林听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两眼,顿了下,才把视线收回来。
林听给自己办了出院手续。
林听回家收拾衣物,为了方便照顾江入年,她要住在医院,在收拾的过程中,她忽地记起楼下还有个蛋糕没取。
她差点忘了。
那天明明是他生日。
结果连生日蛋糕都没吃到,生日愿望也没许,他就出事了。
林听更觉得江入年可怜。
……
这天下午,江入年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这也就意味着死亡这道坎,江入年算是迈过去了。
怕他忧思,林听没告诉他自己晕倒的事,这会儿,她正低着头,拿着水果刀,削苹果给他吃。
江入年眼巴巴盯着她,看得入神。
没多久。
林听切了一小片,喂他:“看我做什么?”
江入年张了张嘴:“想。”
林听似乎听懂了,温柔地哄:“不差这点时间,你要快点好起来,我是你的,以后你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江入年点点头。
仍旧看她。
养病的日子岁月静好,中途,被一个不速之客打断过,是失踪好几天的沈引弟,她来的时候,正好林听和江入年都在。
沈引弟的模样有些局促。
她带了些水果来,试探道:“你们没事就好。”
林听对她无话可说,自始至终保持沉默。
反而是江入年。
他情绪淡淡的,对沈引弟说了一句:“我这半条命,换林听一辈子,够了。”
她苦恼的关系,他帮她断干净。
从今往后。
林听,只是他一个人的林软软。
休养了半月有余,江入年出院那日,恰好碰见和他同一日出院的江锦河。
很巧。
两人都在等人。
江入年淡淡地收回眼。
说实话,江锦河的内心既无触动,也无内疚,大抵是因为江入年的眉眼生得不像姜织,因此即便他再可怜,都难以让江锦河心软。
江入年本想直接走的,但江锦河开口道:“命真大。”
轻飘飘一句话。
江入年扯了下唇,回敬:“你也是。”
“行了,没必要绕弯子。”江锦河说:“我是商人,每天都在算计,你现在还能站在这儿和我说话,想必是提前猜到了。”
江入年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江锦河忽然也看不懂他了。
“既然猜到了,还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你在想什么?”
“我没想什么,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你想让江赎死,好啊,我成全你。”江入年擡起眼,直视他的目光:“我只求一个心安。”
“……”
“我把这辈子欠你的债还清了。”
下辈子,就做陌路人。
江锦河说的没错,江入年是有所准备,只不过准备得并不充分,也不知道这祸事何时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他之所以敢入这局。
有两笔赌注。
第一笔。
之前给沈引弟打官司,他曾派人调查过沈引弟,无意间竟查出沈引弟和自己的父母上过同一所大学。
他们是校友。
从此便多留了个心眼。
而第二笔,才是他真正的筹码。
是恕师的提醒。
——我希望你好好活着
——哪怕茍且,也别死了
——二十五岁的江赎,死于除夕
——尽管江赎的结局并不好
定然是发生了。
既然躲不掉,那便好好死上一回。
果然,那串佛珠护住了他。
他赌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