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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死生契阔(五)(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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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口中说着谢苏名动天下,声音却十分婉转,仿佛大有深意,令人不由得想到,谢苏最大的名头,倒还不在于他蓬莱山首徒的身份,也不在于当年学宫结业,他一剑千里落花的盛景,而在于他那自不量力死在天门阵中的往事。

至于南海上的小小掌柜,更是充满恶意,十年之前,沧浪海便已尽数掌握于他手中。

可谢苏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他低下头,甚至微微一笑。

“没什么,只是在此处见到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东西,”谢苏淡淡道,“镜子。”

他踢起脚边几块瓦砾,动作之快,令人稍微眨眼便已经看不清楚。

只听一阵刺耳的刮擦声,那残砖碎瓦击向殷怀瑜,却只在他面前两尺多远的地方撞上一堵透明的屏障,随即落到了地上。

温缇轻声道:“与城墙处的禁制一样。”

“这不是禁制,只是一件法器,”谢苏擡头向上方看了看,这才望向殷怀瑜,平静道,“上次见你,你也是在一面镜子里。”

十年之前,谢苏潜入那艘沧浪海的巨船,在一个满是持剑傀儡的房间里找到了牧神剑。

那个房间里悬挂着一面镜子,其中映出殷怀瑜的身影。而同样的铜镜,谢苏在群玉山龙头庙中也见到过。

他因此便知道龙头庙中的镜子是殷怀瑜安置的,他亲眼看到明无应重伤,才敢带着众仙门进入蓬莱。

只是在那个房间里,谢苏刚刚拿到牧神剑,元征便从天而降,踢翻了盛着沉燃火的青铜鼎,将铜镜也撞翻了。

现在想来,大概是元征不愿殷怀瑜从铜镜中看到自己。

即便心机深沉如殷怀瑜,猛然间见到一个相识的,没想过会在这里出现的人,脸上怕也会露出一霎那的破绽。

群玉山那条占据明无应龙骨的妖龙,又怎么会是一个殷怀瑜所能调伏的?

谢苏淡然开口:“给你这面镜子的人没有告诉过你,只要找对了位置,这镜子也不是无坚不摧的吗?”

血色光芒之下,谢苏清晰地看到殷怀瑜瞳孔一缩。

谢苏进入过这镜中世界,知道暗处会有模糊的炫光,便是破绽所在之处,只是因为此时荧惑守心大阵的血色光芒太盛,所以看不到罢了。城门处那镜面似的禁制,其实也是一样。

谢苏出剑,承影剑在他掌中发出清越的剑鸣。

殷怀瑜疾速退后,回到了血色光芒之中,而承影剑斩向的却是谢苏身后。

可他的剑锋尚未触及镜面,就听到巨大的碎裂声。

半空中无数镜子碎片的虚影缓缓落下,每一块碎片都映着荧惑守心阵中的血色光芒,光怪陆离。

一柄短剑骤然从上空掠过,谢苏认出这柄剑的同时,听到丛靖雪惊喜道:“是花暝!”

谢苏转过身,却看到丛靖雪站在自己旁边。

他心中闪过一丝疑问,若不是丛靖雪出手,是谁斩碎了城门处的这面镜子?

铺天盖地的金光之中,疾飞的符箓结成法阵,周遭灵气纵横。

这是昆仑的符箓。

谢苏转过身,看到城门已经大开。徐道真、杜靖川、云靖青已经踏入酆都城中,还有许多他不认识的昆仑弟子,白衣翩飞,双手结印,袖底飞出带着金光的符箓。

更多的人御剑而来,剑气呼啸,迫得血色光芒无法再逼近分毫。

殷怀瑜已经转身逃回荧惑守心阵中,镜面光痕一闪,没了踪迹。

花暝剑回转而来,落入云靖青手中,她望着谢苏,轻轻地点了点头。

谢苏身侧,丛靖雪微微向他靠近,开口提到的却是一件旧事。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在学宫的最后一重试炼中,你,我,贺兰月,还有华歆,我们进了那个有水的山洞。那时贺兰月和华歆的修为都不如我,可他们都已经从水魈的幻境中挣脱出来,我却依然不得解脱,你知道我在那幻境中看到的是什么吗?”

听丛靖雪提到贺兰月,谢苏心头忽然黯然了一瞬,随即笑了笑:“不知道,后来贺兰月总是猜,你在那幻境里见到很多女孩子追着你跑,吓得醒不过来。”

丛靖雪也笑了笑,似是忍俊不禁。

“我在幻境里看到的是自己接任了昆仑的掌门,却令昆仑毁在我手中。”

他低头望着手中的璇玑剑,又道:“从我小的时候,每个人都告诉我,我肩负昆仑的气运,将来要做下一任昆仑掌门,所以我每走一步,都怕自己行差踏错。在学宫的那几年,其实我很羡慕你。”

谢苏问道:“羡慕我?”

“是啊,”丛靖雪笑道,“羡慕你永远那么无畏。”

谢苏笑了出来:“有时候不怕,是因为还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呢。”

漫天纵横的符箓金光映亮丛靖雪的脸。

“可是今天,我不再觉得害怕了。昆仑的灵气断绝不算什么,有没有我这个人也不算什么。因为昆仑有他们,有所有人,所以昆仑永远是昆仑。”

他展颜一笑,与温缇一起走向自己的师兄师弟。

良久,谢苏牵了牵嘴角。

一道声音似流风一般将他环绕:“你是在找我吗?”

谢苏擡起头,万千道符箓的金光之中,他认得那唯一的,淡淡的金色光华。

风声牵动,谢苏侧目看去,明无应已经站在了他的身边。

这一刻,谢苏心想,生死真的置之度外了。

平都山巅的烟云之中,那只巨大的眼睛一张一合,血色瞳孔凝望下来,荧惑守心阵中的万千魂魄之力呼啸流转,煞气奔涌。

而那只巨眼之下,现出了阴长生的身影。

风烟之中,牧神剑已经是一道漆黑的影子,看不真切。

而阴长生从袖中抽出一支香,用身旁青铜鼎中的沉燃火点燃,随手插进了一团浓郁烟云中。

那烟云幽幽漂浮,变幻成一只香炉的样子。

而那支香不过小小一点光亮,却好像压过了漫天的符咒金光与血色光芒。

“我燃这支香的时候,你不来打扰,我很承你的情。”

阴长生的声音响彻天地之间,似雷声翻涌。

明无应随意道:“你也没管此处有人打开了城门,算是我们扯平了吧。”

谢苏凝神望去,平都山山巅,阴长生一身素衣,他脸上并没有戴鬼面具,不再是化身或傀儡那般妖异的血红眼白,漆黑牙齿。

他神色平静,眉宇疏淡,看起来只是一个随处可见的普通人。

阴长生忽地一笑:“一个昆仑,我何时放在过眼里,便是再来一千人,一万人,你们都来做我的客人,从旁观看,我求之不得。”

“是么?”明无应笑道,“看你点香请神,请的什么神,陆英吗?”

陆英二字从明无应口中说出的时候,谢苏分明感觉到荧惑守心阵中煞气骤然翻涌,杀机四起,似乎只在阴长生的一念之间。

良久,他漠然道:“明无应,你既已猜到我是从何处来,那你也应该知道,我没有你那么好的运气,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的徒弟那般死而复生。”

明无应点头道:“那我就再猜一猜,你已经有了通天手段,却无法令陆英复生,是因为你从白玉京返回的时候做了些什么,对吗?”

阴长生的声音一瞬间如寒冰一般:“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你杀得了我吗?”明无应诚恳问道。

“你别忘了,千年之前,你我同一日入天门阵,我过了天门,你却没有。”

明无应笑了起来:“那是我自己不愿意过天门。”

纵然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二人的声音,谢苏也仿佛听见了无数人的心跳。酆都城中那许多的昆仑弟子皆屏息凝神,聆听着这一切。

阴长生垂首望着烟云香炉里的那支香缓缓燃去,说道:“返回此世的时候,我吃了她。”

明无应故意道:“什么?”

“这香燃尽尚需片刻,也罢,我既然当你们是观礼的来客,不妨教你们知道,自己究竟在看什么。”

他漠然的声音响彻酆都城中。

“你将天门阵后的那个世界称为白玉京,那也算不得错。琼楼玉宇,星汉灿烂,在我辈修道之人眼中,确实称得上这个名字。可是有谁知道,那是个生气断绝,只有杀戮的世界。你若本领高强,赢过旁人,自然可以吞噬他人的法力。你若有片刻停歇,或是避而不战,便会被那个世界抹消,连一丝痕迹都无法留下,就好像你从未出现过一样。一千年的争斗啊,我才活到如今。”

他似是从那些昆仑弟子脸上看到了太多的惊异之色,脸上微微现出嘲弄。

“我且问你们,天道在争,或是不争?身为此世修士,一出生便天然与大道相和,自然以为上善若水,夫唯不争,天下莫能与之争。可若是……你们从出生便在那个世界里呢?三千尘世,便有三千大道,孰优孰劣,谁上谁下,若不交手论道,谁又能说得准?”

谢苏轻声道:“所以,所谓的天门试炼,只是天道之间的一场论道?”

平都山之上,那浓厚的灰色烟云被血色光芒映照,团团烟云变幻,便如捏出一只香炉一般,捏出了无数幻景。

血光之间,人人都看到了白玉京你死我活、血流漂橹的景象。

这就是天门阵背后的世界。若不争斗,便无法存活。

阴长生又道:“我与陆英一同过天门飞升,在白玉京中挣扎了一千年。天门阵有去无回,我走过无数地方,才终于找到那一丝缝隙,可以回来。可是从白玉京回到此世,要从混沌中穿渡而过,我一人的法力难以支持,所以我……”

谢苏道:“你吃了她,你吞噬了陆英的法力,所以你会用她的蛊术。”

香炉中那支香濒临燃尽,阴长生垂下目光,显然不欲再多说。

明无应忽道:“请神容易送神难,这香燃尽,你真把他请来了,想过如何收场吗?”

“如何收场?”阴长生仰天大笑,那张淡泊的脸骤然狰狞起来,“荧惑守心是弑天之阵,我将他请来,就是要将他斩杀阵中!他要我做他论道的傀儡,我就要他来做我阵中的亡魂!”

烟云香炉之中,那支香已经到了尽头。

那一点压过天地之间所有光芒的亮光颤抖了一瞬,终于熄灭了。

阴长生脸上狰狞的笑容未褪,他身后忽然浮现一个淡色的影子。

影子伸出一只修长俊逸的手,自后向前贯穿了阴长生的胸膛。

那只手带着他的心脏破出胸口的霎那,阴长生仿佛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在他身后。

“你请我,我来了。”

那手五指收拢,将掌间的心脏握碎,浓腥鲜血流溢,阴长生一声未出,整个人已经如灰烬一般,消散于风烟之中。

而那只修长的手依然稳定,肌肤洁净,没有染上丁点肮脏。

淡色的影子走到血色光芒之下,居高临下,却也彬彬有礼地望着明无应和谢苏,目光继而扫过酆都城中的一切。

“总是骗人,实非我愿,”元征淡淡地笑了,“能这样见你们,其实我也觉得很轻松。”

谢苏缓缓道:“你究竟是……什么?”

元征的眼瞳之中一轮金芒闪动,他脸上的笑意堪称柔和。

“我乃……天道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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