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殊途同归(三)(2/2)
而谢太医惊魂未定,神色呆滞半晌,忽然直挺挺地从地上站起来,开始在内室之中搜刮各种经书典籍,最后半是惊惧半是犹疑地牵住年幼谢苏的手,把他带走了。
国师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你应当已经猜到了,谢太医本就对求仙问道一事很是热衷,他见过我更换皮囊,知道我乃非人之身,又见到山河璧中凭空出现一个你,更觉神异。他不敢偷走玉璧,只好把你带走了。”
谢太医从天清观搜刮不少典籍功法,随后告老还乡,回到永州日夜钻研。
他亲眼见到谢苏从玉璧中脱身而出,只以为他是玉璧精魂所化,所以常用他来试药,想从中找出修炼的法门。
可谢太医不知道的是,永州灵气断绝,纵使他研读再多功法,吃下再多灵药,都是无法修炼的。
谢苏问道:“是你派人杀了谢太医吗?为什么?”
国师微微一笑:“是我杀了他,却不是因为你。”
谢苏淡淡道:“我猜到了。”
谢太医离去之时,谢苏分明看到,帘幕之中,已经更换了皮囊的国师浅浅睁开眼皮,将谢太医所做的一切收入眼中,却并未阻止,甚至脸上还有一丝笑意。
“我杀他,是因为他给我写了一封信。他躲在遥远的永州,数年之间醉心修炼却不得其法,大概让他忘了对我的惧怕,竟然想要威胁我,若是我不教他法门,他就要进宫面见陛下,说我是披着人皮的妖物。”
“你派人杀了谢太医,却没有杀我,又是为什么?”
闻言,国师兴味盎然地看了谢苏一眼。
他原本肌肤红润,鹤发童颜,是极为慈眉善目的老者,可是这一眼,却让谢苏看出国师神情中的狂热,令他显得有些狰狞。
“我既然知道你的来历,也想帮你一把,看看你有朝一日能否重回空明天。”
到了这时,谢苏终于懂了那一日在坐忘台,他与国师神游于无边莲叶之上,国师所说的那些玄而又玄的话是什么意思。
国师笑道:“我更换人身之时需全神贯注,加在山河璧上的禁制就不那么严密,让你的魂魄跑了出来。其实我心中早已知道,玉璧是无法将你永远困住的。那时你虚弱得很,我封了你的记忆和修为,是想看一看你这天生有情之人,若是始终不懂感情,在这世上又会有什么造化。”
谢苏心道,原来是这样。
所以他年幼时不通世事人情,浑浑噩噩,什么也不知道,固然是因为谢太医从未将他当作一个人来看待,却也是拜国师所赐。
谢苏甚至笑了笑:“如行尸走肉一般活着,就算是空明天所要的无情?”
国师却道:“只是一个人本性难移,只消看看你如今的样子,我就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谢苏只是不明白,国师为什么要这么做。
若是将他留在山河璧中,还可以继续用他的魂魄温养这面玉璧,而国师却几乎可以说是放任谢太医把他带走,放任他漂流在世间。
国师却道:“自然是因为这么做更有趣些。”
他声音急促,显然难掩心潮澎湃,神色之中那种狂热再度显现,看得谢苏微微蹙眉。
“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将那些幼童转化为天魔种?到底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难道你不好奇吗?我既然是从人心中的恶念所化,那些天魔种都是我的一部分,我当然想知道,化身成人,他们会否天生就是残暴恶徒……仅仅是等他们长大,我就等了二十多年……”
谢苏想到了天清观中的那些天魔种,却都是寻常百姓。
国师狂热道:“可我渐渐发现,他们与普通人是一样的,有作奸犯科之徒,也有救死扶伤之人。贪财好色,温良仁善,胆小如鼠,鲁莽自大……什么样的都有。”
他一脸神往之色,语调转低,如同叹息一般。
“跟这世上的人都是一样的啊……”
人心之中既有善,也有恶,混沌一团,所以人才是人。
“你已经知道了,又为什么还要在那些来天清观求子的妇人腹中放入天魔种?”
国师回神,脸上热切之色稍退,重又微笑道:“既然天魔种和寻常人根本没有什么差别,我为什么不能帮一帮那些命中无子的人,遂了他们的心愿呢?”
“那你敢如实相告,她们腹中孕育的其实根本不算是人吗?”
“在这世上,不知道要比知道快活得多了,”国师盯住谢苏的眼睛,“就好比此刻你知道了自己的来历,难道会比不知道的时候更轻松吗?”
谢苏没有说话。
国师又笑道:“你心中如何看待我,我看得出来。只是我在这三千凡世中活了这么久,若是再不给自己找点乐子,那可真是太无趣了。”
谢苏淡淡道:“那你看到我本性难移,大概是要失望了。”
国师却并不赞同。
“看你无心忘情,能重回天外之天是趣味,看你沉入苦海,挣扎不得解也是趣味,没有什么不同。”
谢苏看着国师,很轻地笑了笑。
“国师喜欢玩弄他人,难道不曾发觉自己也被别人当作棋子,捏在股掌之间吗?”
国师缓缓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四周不知何时化为一片虚无,那些记忆中纷乱的画面渐渐消失,好像一瓮浑浊泥水,放置得久了,也渐渐澄明起来。
谢苏已经能够听到一点外界的声音。
他大概知道自己和国师身在何处。
山河璧破碎之时,那枚风眼袭来,将他与国师一并席卷,他沉入的并不是幻梦中的浑浊汪洋,而是身入混沌之中。
被混沌吞没之前,谢苏在原地留下了一个镜花水月境。
此境如一条隐蔽通道一般,让他无论身在何处,都有一条能回来的路。而不管他走得再远,明无应也能顺着这道气息,把他拉回去。
国师显然也听到了外界的声音,环顾四周,却找不到声音的来处,脸上的狐疑之色越来越深。
而谢苏神色淡然:“方才见到那位知昼真人的时候,国师为何如此惊讶?是因为进入清水行宫之前你早已占据了他的肉身,今夜却看到他出现,不知道这个知昼的人皮底下到底藏着什么东西吗?”
国师的脸色一瞬沉了下来。
谢苏平静道:“或许在国师未曾察觉的时候,他就已经不是知昼真人了。”
万水之源。
天地间出现巨大的灵气漩涡,中心汇聚之地,恰是谢苏的身影消失之处。
明无应的姿态堪称闲逸,散漫道:“你还要顶着这张脸跟我说话吗?”
知昼微微一笑:“知昼夜,即知生死。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呢。”
他说话的时候,周身像是有一圈圈的涟漪扩散开来。
最终融于夜色之中的时候,他的相貌、身形和气息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元征看了看满地昏迷的侍卫,又毫不在意地从昏沉的方长吉身上跨过,向着明无应走去。
“你的腿好了?”明无应问道,“什么时候好的?”
元征笑了笑:“有一段日子了。”
听他二人对话,仿佛真是旧友重逢,语气之中甚至还带着些许关怀,融洽得很。
元征停在万水之源阵法的边缘,他生得文弱清俊,说话时更带着一股慢条斯理的味道,问道:“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平心而论,你没什么破绽,”明无应漫不经心道,“只是有一点。”
元征微笑道:“愿闻其详。”
“为了让我发觉国师就是天魔,你真是花了不少心思。我尝过解池池心水,闻出了天魔血的味道,可那日在坐忘台上,国师的手是你割破的。刚回到天清观,你又被方长吉给捉了回来,这才把我们引来清水行宫。既然这两件事里都有你,你就不是局外人。”
元征笑道:“明白了,做得太多,反而露了行迹。”
明无应平静道:“我猜,给丛靖雪下毒,还有宝云坊里售卖仙药的人都是你吧?”
“不错。”元征坦然道,“是我将你们引去宝云坊的,把谢苏带进醉月楼地牢的,也是我。”
天际浓郁的黑暗渐渐转淡,行宫的轮廓开始变得清晰。
这一夜,终于快要过去了。
万水之源的阵法早已被强行封停,没了震耳欲聋的水声,清水行宫之中只剩下夜风吹过树影婆娑的声音。
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声响,却令此处显得更加安静。
明无应走到祭台之下,低头看了一眼那个先前变作鬼面人的侍卫。
他同样陷入昏迷之中,面容却没有丝毫破损,呼吸甚至算得上平稳均匀。而此前所有戴过鬼面具的人,摘
这侍卫脸上的鬼面具只是一个足以以假乱真的障眼法。
明无应擡起头,望向元征的目光很平静。
“你不是阴长生。”
元征淡然道:“阴长生?在我眼中,他不过蝼蚁而已。”
明无应仿佛早知道他会这么说,随意道:“我也是蝼蚁么?”
这一问,元征却没立刻就回答。
但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依然稳定而清晰。
“你可以不是。我给过你机会,两次。”
明无应用元征先前的话回敬过去:“愿闻其详。”
浓淡不明的天色之中,元征清瘦的身形好似随时都会消失在风中。
“第一次,是你过天门而不入。第二次,我让殷怀瑜联合众仙门逼你再过天门,你当时若是去了,也就没有后面这些事情了。”
明无应笑了笑:“我猜到了。”
元征说道:“是啊,殷怀瑜这个人聪明有余,胆色就差了几分,归根到底还是怕死。哪怕知道你伤重,真的站在你面前,他还是怯了。”
明无应勾了勾嘴角:“我就当你是在恭维我吧。”
他又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和沉湘最开始来跟我做朋友,都是为了弄清楚我什么过天门而不入。”
听到沉湘的名字,元征平淡到近乎漠然的脸上神色一动。
“是啊,”良久,他才微笑起来,“后来她有了答案,我也有了答案。”
明无应道:“你在金陵城里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又是为了什么?”
元征神态温柔:“你看事情如此通透,难道猜不出来吗?我只是想让你看一看,你眷恋的这个人世,原本就是这么一团污糟东西。”
明无应忽然笑了,望向元征的目光清明锐利。
“既然曾是朋友,这种敷衍的话就不必说了。”
元征笑着点点头,说道:“好吧。我将你们拖延在金陵城中,是为了给阴长生一点时间。山河璧碎了也并不可惜,他已经找到了别的东西。”
他近乎温文尔雅地说道:“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明无应不置可否,只是看了看东方已经开始泛白的天色,平淡道:“我没什么要跟你说的了。”
元征却笑道:“不同我叙叙旧吗?”
他话音未落,天地间那巨大的灵气漩涡忽然停了下来,无边灵气汇聚之地,骤然闯出一个光华流熠的身影。
在将明未明的晦黯天色之中,清晰无比,锋利瑰美。
承影剑破空而来,挥洒着无尘灯沛然的明光,压住了东边群山之下喷薄欲出的红云霞影,势不可挡。
在被谢苏刺中的一刹那,元征的身形消失于天地之间。
作话: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出自曹操《观沧海》;
“天地无尘,山河有影。”出自方岳《酹江月》;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出自《道德经》;
“知昼夜,即知生死。”出自王阳明《传习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