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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彻响(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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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矍铄的精神气在一段叙述中缓缓褪去,星临才感觉闻折竹其实年纪不小了,他的鬓边已经有几缕花白。

他摸索着洗砚池的池沿坐下,那迟缓的模样将沧桑尽数显露。

洗砚池边搭着一块湿布,是闻折竹用来擦拭木傀儡的,而此刻他恰好摁住那块湿布,陷入长久的愣神。

“你不必自责,毕竟一切皆源于我。”

闻折竹再开口时,声音像是肺被掏出一个血洞。

“如果我不找来那残卷的委托,什么事都不会有了,如果……我在他问及我的过往时,能释然地和他谈起,又何苦这般折腾。”

他不过是一条落荒而逃的丧家老犬,从杀伐振高的故土上逃出,以为自己走得够远,那些散发焦炭气息的过往就追不上他。

“去过鹿渊,你们也该都知道了。”闻折竹的语气行将就木般,“我年轻时自恃偃术造诣,不知天高地厚,创立了鹿渊书院,以为总有些东西能凌驾于仇恨之上,总有人能看到更远的地方。后来确实有那么一群人,愿意与我齐聚鹿渊。书院落成的那一天,我独自一人在屋顶上喝了个酩酊大醉,以为那些路遥马亡的梦,有生之年便可触及。”

他笑了笑,“那些好梦,也是做了一阵子。”

后来战火燃起,世仇燃起,鹿渊书院血流满地,他为求死去的学生免受血鹰刑的盘剥屈辱,放出一把大火,将理想也付之一炬。他本心如死灰,茍延残喘败走他乡,没曾想上天仍垂怜他,他遇见了扶木。扶木天赋卓越,在冶炼术上的造诣更是闻所未闻,与闻折竹的偃术一拍即合,他们像是遇见彼此理想乡的缩影。

可与扶木对自己为何四肢尽失地躺在崖底从来避而不谈一样,闻折竹也只能借一纸残页将过往坦白。

然而无人预料到,这纸委托谜团无数。来得太快的残沙追兵,粗糙诡异的纸团,都是本不该有的变数。最后惨烈收场,扶木长眠地底,云灼濒死回谷,到手残页化为灰烬,星临在灼烫的血液中当机。

日沉阁的庭院中一片静寂。

闻折竹微微佝偻了腰,如一棵被白蚁蛀空的干枯老树,他被泪哽住了声音。

即使年龄跨度甚大,星临也曾在闻折竹眼中见过与扶木相同的光,此刻被泪水浇得与扶木死亡时一般黯淡。

星临静静看着,手覆在自己胸襟,倏忽半跪下来。

“闻先生,这个给你。”星临对闻折竹说。

他一只手攥拳伸到闻折竹面前,向上,打开——

——一颗晶莹的湛蓝义眼躺在白皙掌心,折射着天边月的光芒。

鹿渊地底,那阵吹动他的风到底自何缘起,星临还没来得及搞清楚,就在他面前消散了个干净,所幸他来得及留住这枚琉璃。

它完好无损,在他怀里捂热好几日。

星临读不懂闻折竹的眼泪,却在模糊的硌痛中,觉得或许闻折竹比他更需要这颗眼睛。

天地酝酿出一颗剔透琉璃,辗转过闻折竹的冰冷剑鞘,到扶木的残缺眼眶,再至星临机械心房外隔着皮肉敲打,最后落回闻折竹干瘪的掌心。

闻折竹颤颤巍巍地接过那颗眼睛,他隔着泪眼,隔着那些颓败的旧日梦与破碎的温情,去看那颗琉璃,月光落在上面,折射出的是全是再也回不去的曾经。

云灼的扇刃,星临的流星镖,满院迎风不动的傀儡,到处都是扶木的痕迹,他却不会再回到这里。

待到星临与云灼将闻折竹扶回卧房,院中的夜清寒更甚。

星临倚着雕花木窗,将这日沉阁院落尽收眼底,竹叶未变,墙头也还是那个他轻巧翻过的墙头,那个闯入日沉阁的夜已经一去不复返。

他在皎白的月光中,看着将闻折竹房门轻合的云灼。

“公子,”星临叫云灼,“如果以后有机会,我想去趟栖鸿山庄,去看看那为人称道的落雪红梅,究竟是什么模样。”

云灼没有看星临,只是点头答应,他的沉默比寒夜更深重。

他身后,鸭子与黑猫踩着他的影子嬉戏。

日沉阁的夜寂静无声,星临与云灼各自回房,星临躺上床榻,拟作人类休息时的阖眼模样,脑内活动却始终被迫高度唤醒,太多画面混乱在他的脑内,以至于让他感到吵闹。

这无声的喧闹不知维持了多久,星临忽然听到一阵吱呀声。

那声音极其轻微,不来自脑内的喧哗,而是来自隔壁。

星临倏地睁开眼,听着云灼打开房门,踩着楼梯下了楼。

他悄无声息地跟出去,却在楼梯拐角处,先看到庭院中一片木傀儡中,一片孱弱的白夹杂其中。

天冬坐在地上,倚靠着洗砚池壁拨弄池内色彩复杂的水,一块湿布被她淘了又洗,木傀儡的右腿被反复擦拭。流萤从屋檐下走出,拉着天冬,轻声劝她回房。

星临站在楼梯拐角处转过头,看见扶木房间的门开着一道缝隙,云灼静立的一线身影被缝隙泄出。

日沉阁顶着火烧过后愈发黑的半边天幕。

今夜人人疲惫,却无人安眠,异变的烈虹与剧烈的情绪在每个人体内翻覆,星临站在人类悲恸的裂隙里,寻不到合适的表情。

城池那边,收容司的残骸余烬直至破晓时分才熄灭。

时节已近盛夏,清晨的阳光便已具暖意,预示今日的汗流浃背。

成片的碎石瓦砾堆砌成山,偶尔在夹缝里窥见已经看不出颜色的衣物,撕裂的粗麻边缘随风抖动。

一双靛青锦靴邻近废墟边缘,擡脚,一记轻踢。

一片残瓦咻地一声飞出去。

露出腐烂,招致蚊蝇嗡嗡。

“炸得真够彻底。”

锦靴主人轻嗤了一声,他有着一把沉稳的音色,语气听起来却危险。

“这毁得很是有技巧,绝非寻常人士,”他擡头扫视废墟中丧生的被囚禁者,“谁做的?”

他一旁的近卫低头答道:“回城主,是日沉阁的人。”

锦靴主人闻言,眉头一下子皱得很深,“日沉阁的谁?”

近卫回道:“城中消息说,是一位新来的杀手,此前从未在人前展露面目,听说名叫星临。”

“从未听闻这号人物,述安也未曾与我提起过。”锦靴主人质疑消息来源的可靠性。

然而前天夜晚火光冲天,那位名为星临的黑衣少年将流火弹悉数安置进收容司,众目睽睽之下,将恢弘建筑炸毁,都城之中太多人亲眼目睹。

废墟周遭的人群嗡嗡躁动,一场意外灾祸之后心悸未散,烈火烧得人心惶惶,都在争先恐后地向着锦靴主人还原真相:

“陆城主,真的是日沉阁做的!大家伙儿都亲眼瞧见了,那粉尘!简直能呛死个人!”

那锦靴主人一袭青衣,衣袂上的锦绣暗纹与叶述安的青衣相同。

他正抱臂站在收容司的废墟前,是一副剑眉星目的明朗相貌,然而此刻眼神却过分凌厉,身量极高本就给人以一股压迫感,背上一柄重剑更是加剧威压。

这正是那前两日还在栖鸿山庄做客的砾城城主,叶述安的异姓兄长陆愈希。

陆愈希扫视一眼声音嗡动的人群,他不笑时不怒自威,周遭逐渐安静下来。

“不论怎样,这次都是收容司监管不力所招致的灾祸,”陆愈希道,“述安既无法及时赶来,便合该由我出面来解决此事,那晚过后,各方反应如何?”

随从如实汇报,“怨声载道。残沙的地底集市坍塌大半,多数货物被埋在地底,直至今日也没能挖出大半,城头库存也被火星点燃,烧得所剩无几,栖鸿在此处所设商铺焚毁半数,其余较小世族……杂七杂八,还未能计算得清楚,平民百姓,倒是伤亡不多。”

陆愈希眉头舒展了些,“详细清点所有数目,及早报给我,再向在此次灾祸中受损的各势力发出请柬,说是砾城今晚于嘉和楼宴请,聊表歉意。”

随从:“是。”

陆愈希言毕,转身欲走,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半回过头。

“切记,把日沉阁也请上。”他道。

自烈虹行走大地,世事变迁剧烈,太多人一夜之间亲疏瞬变,他也已经太久没有见到那位曾朝夕相处的故人。

作者有话说:

下一更会在明晚TU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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