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2/2）
“……难道不是吗？”辛巴德下意识地开口问。
他的眼中带着困惑，终于肯将视线屈就于她的脸上。虽说是个天生的王之器，但现在看来这个少年只是一个对政治一窍不通的白痴嘛。
赫尔加没有正面去回答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的答案，还是靠他自己去寻找吧。
毕竟——这是辛巴德自己选的成王之路。
她只会提供一些小小的建设性意见。
以及公正客观理智的粗鄙之词。
……而已。
“塞莲缇娜有一点说对了，现在的你，的确只考虑到了建立国家之后的更远的事。你只考虑该怎么以国家为跳板改变世界，但对于建国的各种繁琐程序却没有任何考量。除了国土以外，还有政策制度，福利需求，以及后续可能会出现的社会问题和对策……一个国家需要考虑的地方可太多了，不是吗？”
“如果要想在世界的圆桌上争得一席之地，是需要像金属器一样的强大力量没错，但国民是否能安居乐业也是很关键的因素哦。一个动荡不安的国家是不可能有余力去撑起外交的。”
见辛巴德愿意为此陷入思考，她暗暗舒了一口气，起码她的话实现了第一目标：让他的注意力从暗自伤神中转移出来。
“所以，我相信你蹲在这种地方，就是在这反思这一点。”
“……你太高看我了。”辛巴德沉默着给出了这一句。他不知道这句话差点又激起某人刚按下的怒火。
“辛，即使你毫无准备，可我还是相信你能管理好一个国家。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大家都相信着你。”
遥想当初，就有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坐在村子旁的海岸边，与她诉说着胸中丘壑，装点着自己的梦想。殊然不知自己很快就会走上实现梦想之途……
追忆着当年之事，她的唇边不由微微扬起一个弧度，连怒火也退散了不少：
“毕竟，一个提出‘民为邦本’的领袖是不可能会将国家管理得一塌糊涂的啊。
“你知道这一道理，是多少国家的王终其一生都难以参悟的吗，可你居然就在第一迷宫里说出了这样的话，真的非常了不起哦。”
辛巴德先是愣住了，而后慢慢睁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我在第一迷宫里说过这话？难不成那次你就已经偷偷跟着去了？”
这人还是这么会抓重点……她当然不可能会和辛解释她是在海底迷宫里看到的，现在实现第二目标——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败因才对。
“塞莲缇娜还有一点说得很对，‘王并不是独.裁者’，而应该是一个可以广听民意的、拥有优秀臣民协助治理国家的人。”
原来辛也会露出这种不可思议的可爱眼神啊，她面上不显，继续以坚定温和的语调说：“我并不希望你成为前者，孤高的王是很可怜的，你还有我，还有我们乐意倾听你的声音。所以，无论你在建立国家之后会遇到什么样的困难，我们大家都会和你一起统统挡回去的。”
“可是，塞莲缇娜也说了……我并不适合当王。”辛巴德垂下了眼，虽然十分感动但还是否定了她的话。
“那是她作为王的理念，不是你的！她觉得不适合，你也觉得你不适合了？”一说到这个她就来气，“不同的国家各有各的统治方法，关于怎样才是最好的其实并没有标准的答案，大家都在慢慢摸索着——这也是千百年来人类的文明变得如此繁盛而多元的原因。”
她的眼神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怒视：“我认为，从你的角度来看，我是指单单从你本身来看，我并不认同王只是‘王权的象征’这一点。这样的治国之道并不适合像你这样的人…你难道就没有别的想法吗？！为什么非得局限在这上面？”
辛巴德因她这一番话再度陷入了沉思。
而后，他身上的萎靡之气慢慢消失了。
“一直以来，我都是奔着改变世界的目标去的，根本没想过要怎么好好当王，并治理好一个国家……”他殷殷拉着赫尔加的手，眼中已经有了神采，“如果你知道该怎么做的话，请告诉我吧！”
辛从手指间传来的力量是何等有力，让人感受到了那份属于王的急切心情，然而……她毫不留情地敲了他的头，怒道：“想什么呢，该怎么当王你自己去想！你是王，别让别人来指挥你怎么治理国家！”
“那可以请你给我留下一个参考性的意见吗？”辛巴德揉了揉发疼的脑袋，咧出了一口白牙：“拜托啦！就针对我和塞莲论战时说的那些话就行了！我现在真的很需要你的意见！”
……真不知道刚刚是谁还一副萎靡不振的颓废样。
“你真的需要我的意见？尤其是你在迷宫里的表现？”赫尔加脸上阴晴不定，“你确定？”
命运宠儿辛巴德隐约觉察到了前方似乎有一道大坑在等着他，他咽了咽口水，但还是壮着胆子点头了：“嗯。”
她深吸了一口气：
“这可是你让我说的……
“辛巴德！！你就是一个十足的蠢货！！！”
她的咆哮声音之大，令传送阵里的所有人心肝都颤了一颤。
「王真正的职责是作为“王权的象征”，仅此而已，国民有尊敬和信任的对象就足够了。只要有王的存在，国民就会团结起来，热爱国家，在此生根发芽，传宗接代。面对这样的国家，他国也会自愧不如……其实，优秀的王并不等于优秀的领袖，而是——他知道该如何利用自己作为王的存在感。」
——塞莲缇娜当时是这样说的。
“你听着，我现在并不是在反驳塞莲缇娜！但！！”赫尔加强忍着那股喷薄欲出的怒火，“将王权作为国民尊敬和信仰的精神支柱简直可笑至极……在王权这种虚假的象征背后，其实是有一个更加强大的象征存在的。当国民抛弃王权这个概念时，你就会明白了，那将是一个国家的更高形态。”
“而且，作为「象征」只需固定在王座上，自己什么也不用做，只依靠同伴的力量，国家就自行慢慢变好……我觉得这种统治方式是对你的侮辱——”她的目光简直可以在辛巴德身上烧出一个洞来，“辛，你是永远不会停下的冒险者，这样的方式只会束缚你。”
「要成为优秀的王，最重要的是‘血统’。‘血统’是联系国家与国民的纽带，因此王族才是特别的。要让国家存活下去，‘血统’是必不可少的。你也看见要拥立迦尔鲁卡王子的先王派的人了吧？为什么他们要这么积极地拥立幼小的王子？那是因为那对兄弟身上拥有着任何人都没有的王族血统。」
「辛巴德，你的确很强大，你身上所拥有的器量、智慧以及力量，无论哪一个都是超出常人的级别，但是只有你的出身无法改变，你的体内并没有王的血脉……你还不明白吗？你绝对无法当王。」
——她忘不了塞莲缇娜说出这一大段话时，看向辛的那种怜悯的眼神。
“我现在依然不是在反驳塞莲缇娜。”这回她的语气平静许多，但在其他人耳中听来等同风暴将至，果不其然，她接下来说的话如同飓风过境：“恕我直言，‘成为优秀的王最需要的是血统’这句话就是在**！像‘抛开王族血统一个国家就根本无法存活下去’这样的论调也跟***一样***！辛巴德，你既然能提出‘民为邦本’这样的论点，就不要去执着于地位与阶级，执着于可笑的血统！”
“血统这东西不会造就现在的你。”辛巴德僵硬已久，他的理智早就被赫尔加眼底的黑海风暴吹得七零八落，“不要去在意民众是否会介意你的血统，他们爱戴你，是因为你就是他们的王！如果他们真的在意血统，那你就证明给他们看，血统不是必要的！你既然选择走在了时代前沿，选择了一条与众不同的崭新道路，那你就不要被那群人的想法蛊惑了！倘若他们愚昧，作为王走在最前方的你，也要跟着愚昧么？！”
偷听已久的密斯托拉斯小声嘀咕道：“虽然句句都说不是在反驳塞莲缇娜……”
席纳霍霍弱弱回应：“可这里明显是说脏话了吧？”
贾法尔还在尽力挽回她的形象：“应该是听错了。”
马斯鲁尔吊着死鱼眼，悠悠定论：“啊，都被正义星号屏蔽了，肯定说脏话了啊。”
另一边，赫尔加的训诫还没有结束，辛巴德依然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塞莲缇娜说，你无法找到国土，然后又说了那堆政治联姻上的构想，让你可以不用纠结国土问题，而可以让你直接跳到改变世界上。多么一劳永逸的方案啊，你很心动吧？”
这个提问很危险——辛巴德绷紧身子，他接下来要是回答不对，绝对会出事的！
他艰难开口：“我的确想过这应该是最好的办法……这样做，或许就可以让大家有了安身之所，直接依附帕鲁提比亚就行了。但是，但是！”
他闭上了眼，咬着牙说：“一想到大家的安身之所，不会被冠以辛德利亚之名，出于我个人的那部分想法，就觉得很不甘心。但，为了大家着想，这又是可以不用让大家吃苦的速成法，毕竟从零建造一个国家，太难了……”
“那么，你来到这里的意义是什么呢？是为了让别人笃定你的失败吗？而你——居然也动摇了？”她承认她就是这介意这一点，“你不辞万里来到这里寻找国土，希望能以此将世界引自理想模样，虽说至今仍一无所获，可你那比老天脸皮还厚的自信居然会因为塞莲缇娜的一句‘那样的地方根本不存在’而有了动摇？？你还是我认识的辛巴德么？”
“不，其实我还是有在全力挽救自己的……”辛巴德弱弱回应，试图解释。
“你当我瞎？没有看见倾斜的天平？”
“……对不起，请你继续。”无理无据的辛巴德终于还是闭上眼，英勇就义。
他这样的表情显得也太可怜了些。她很少见他这样，因此声音不由一缓：
“暗黑大陆很大吧？”
“嗯，太大了……却不适合居住，都是沙子，有水源的地方都已经被人占据……”辛巴德垂下了头。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你其实在怕的。商会里的人越变越多了，他们本都是流离失所之人，是辛德利亚给了他们一个希望的契机。你，在怕你会辜负那些人的期待吧？”所以才那么迫切想要国土，甚至稍有人一打击，自己就上心了。
以往不是没有人对辛说过“你的梦想无法实现”，但辛都能自信地驳回去。可这次国土一事可能是涉及到了商会成员的福祉吧，一旦涉及到他们，辛就会变得敏感。他是真的很想守护这些人的幸福啊。
如果以后成了国王，他会很爱自己的子民。
辛巴德没有应答，他的沉默约等于承认。这让赫尔加更拿他没办法了，这种丢人的一面，他本来应该是不想说的，但她指了出来。
为了对症下药，也必须指出来。
“这个世界上的未开之地不可能就只有暗黑大陆这块地方。”她轻轻呼出一口气，“人类的视野是如此狭小，所见之处只有一个眼球那么大，对于那些视线之外的地方、对于那些从未涉足的领域，谁又能知道它们会是什么样呢？如果仅凭无根据的臆断就替广阔的天地定下了它们的边界，那你的极限差不多也就是它们的局限了。”
辛坐在地上，她坐在布裹上，这个角度让她很轻易地就摸到了耷拉的脑袋。刺刺的，还是要多加护理啊。
她一边摸着，一边说：“别怕，你真的别怕。你一定会找到国土的。即使暗黑大陆没有，在别的地方一定也会有。人类没能抵达的地方多的是，但只要是你，一定可以去往人类不能抵达的地方。”
——你注定飞得高飞得远，你注定是自由的飞鸟。
这次论斗，辛的根本败因，不是血统，不是国土，不是那些太过苛刻的否定，而是他太在意辛德利亚之民。他在怕自己不能成为世俗意义上大家该尊敬的王，他在怕自己不能给他们一个舒适的家园，他在怕自己在重重期待之下，无法成为他一手命名的「辛德利亚」的支柱。
现在的他还是太过稚嫩，但这份稚嫩迟早有一天会在时间当中得到补足。他现在担忧的，会被未来已经成王的他给解决。
——她早已看过他的未来，他注定无法被谁束缚。
未来哪一天，当他彻底认定他所守护之人都得到了幸福后，或许他就会放下执念，飞高飞远。
或许他是为了守护辛德利亚更遥远的幸福，主动选择飞高飞远。
辛一直不讲话，但也没有阻拦她的抚摸，但这样又怎么能彻底撬开他的心防呢——言语过后，就该是行动了。
于是，赫尔加俯下身来，蹲到了他的正对面。突然逼近的气息让辛巴德无法忽视眼前这个人。
跪坐在他眼前，她捧着他的脸，逼他看着她，正视她的话语：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要这么说一句……你没试过，你怎么知道？拿出你以前那股冲劲来！”
“——你输给了她并不是因为你不如她！而是因为你没有好好想过这些问题，所以让她钻了空子而已，如果是你，一定会得出比她更好的答案！”
“我相信着你！你也必须相信你自己！”
她的言语赤诚热烈，一如既往地充满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再怎么怒气冲冲，她依然对他满怀着信任。她看向他的眼神里从未有过一丝失望。
辛巴德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灌满自己的内心。
……这或许是他听过的最难听的安慰了。
可他却如困于浅滩上的游鱼，终于在路过荒芜之境的碧海中得到了救赎。
这双手还在捧着他的脸，让他只能看向那对眼。令他怔神的眼前之人，还在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向他重复着：
“你绝对可以成王。”
“你绝对绝对，可以成王！”
这句被她强调的咒语，如珠石玉砖，将他的迷惘藏起，砌成一道守护他的墙。
一遍又一遍地砸在他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