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2/2)
该怎么选?
丽丝紧攥着拳头,低头沉默了许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们在等待着她的回复。
“其实,我一直都很清楚的,玛德露夫人只把我们当成奴隶。”丽丝艰难地说,“只不过,我们大家都是孤儿,根本没办法抗拒她的好意。因为,大家都是第一次在这里感受到家的温暖,是玛德露夫人给予了我们一切啊……”
听她这么说,赫尔加和辛巴德两人对视了一眼。
“现在,你们却在逼我做这种残酷的事……”她咬牙说道,“逼我认清现实,逼我反抗玛德露夫人…不,是玛德露吗?”
说到这里,两人也明白了她接下来的选择。
“你们先别开口,我能想通,可不是你们的功劳!”看到他们面上的欣慰,丽丝小脸一皱,小大人似的摆手阻止了他们说话。
然后,她低着头,掰着手指,分析起了现状:
“首先,比起贪恋玛德露的爱,我确实更害怕我和我的同伴会死在那口井里,我已经和他约好了要一起长大。”
“而且我也做不到像基尔姐姐一样,刻意把自己扮成冷酷的男孩子去撑起商会。要忍受轻蔑和偏见,还要去学那么多知识,还得想着如何以此得到一个人的青眼来摆脱低贱身份……既要独立自主也要摇尾乞怜,这太难了,我做不到。”
“最后,我要是病了,可能就会死在井里,我要是没病,那就会被出货,然后把渺茫的希望寄托在下一任主人身上,希望他能对我好点,甚至怀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觉得他能够拯救我……太怯懦了。无论怎么想,我最终都只能面对‘被厌弃然后死去’的结局。”
“说真的,我很少想这些东西,但你们让我明白了,身为奴隶的我没有软弱的权利。以后的事我虽然没怎么想过,但我……一点也不想死!”她豁然擡起了头,神色坚定大喊道:“我决定了,我要和你们一起反抗!”
闻言,赫尔加不禁露出了笑容,辛巴德也舒缓了眉头。他们能说动丽丝,主要还是丽丝愿意揭开被她视而不见的真相。
爱是有迹可循的,利用也是,玛利亚德尔商会的孩子们,不可能不明白「奴隶」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什么好词。日夜的相处和自身的处境、身边一个个被出货的例子,不会因玛德露的甜言蜜语而改变。
只要有愿意面对真相的勇气、哪怕只是一丝,只要正视心的直觉,就能轻而易举地打破这份虚假的母爱。
“那么,你们需要我做什么吗?”丽丝看着两人,小小的脸上印着认真。
“不,现在什么也不用做,你只需要替我们守好这个秘密就行。”辛巴德说,他不可能让一个孩子去做这些危险的事的。
“别小看我啊。”丽丝拉下了脸,小嘴一撇,“我可是很聪明的,玛德露经常夸我……”
“哎呀,你们在我的书房附近说什么悄悄话啊。”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他们愕然回头,站在身后的赫然是玛德露本尊。
她什么时候来的?!
“玛德露夫人……”丽丝不安出声,会不会是她刚刚的喊声引来了玛德露的注意?
玛德露的身旁跟随着基尔。她抱着胸,脸上满是耐人寻味的笑意:“丽丝,赫尔加,还有辛巴德,你们在这里说什么呀,可以跟我分享一下吗?”
“我们……”赫尔加强撑着笑容,“我们在想,我们在想该怎么和您说这件事。”
“噢?发生了什么事吗?”
“呃……”赫尔加在大脑快速搜寻起有什么无关紧要的信息可以向玛德露吐露又不至于受她怀疑。
“没关系的赫尔加,如果真的有什么难题的就直接告诉我吧。”玛德露还以为她在害怕。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辛巴德接过了话头,“法提马对奴隶的态度太不友好了,经常拿鞭子殴打他们,这样很影响商品的品质,所以我们才想问问您,能不能让他别再这么做了。”
“就为了这件事吗?”听到这个答案,玛德露看起来有些失望。
她揉了揉太阳xue,神色中带着困扰:“我的孩子们啊,你们还真是太善良了啊。”
“我认为这件事很严重。”辛巴德面不改色,“这并不是因为我同情那些奴隶,而是我觉得,不能让法提马的独断来使您的商品受伤。影响商品本身的品质不说,而且,如果能通过沟通便让那群奴隶乖乖听话不是更好吗?能够自己思考而采取行动的奴隶不是更易管理、价值更高吗?”
玛德露闻言,还真的认真思考了一番:“嗯……你说的有一定的道理。”
“真是出色啊,辛巴德。你居然能想得这么长远呢。”玛德露露出了赞许的目光,似乎不再追究刚刚发生的事。接着,她走上前一把抱住了辛巴德,这份突如其来的亲昵让某人瞪大了眼睛。
玛德露在他耳边温柔说道:“谢谢你,辛巴德。以后也请为了我努力吧。”
辛巴德垂下了眼眸,神色莫测:“是,玛德露夫人。”
不过,玛德露没有就此罢休,而是一脸迷茫地朝其他人问道:“可是,你们刚刚,不是还说了要反抗什么吗?”
这句话让所有人悚然一惊。辛巴德绷直身体,警报拉响,丽丝神情一僵,差点将惊恐袒露在脸上,赫尔加将害怕的丽丝拦在了身后,不动声色道:“我们刚刚在讨论要不要反抗法提马的所作所为。”
“哦?”她一步一步走向了警惕的赫尔加。
——然后,反身绕去了赫尔加的身后。
弯下腰来盯着丽丝,玛德露抚摸着她的脸,宛如一位慈爱的母亲,但话语里却潜伏着凶险的陷阱:“你们刚刚真的在讨论这个吗?告诉妈妈吧,我亲爱的丽丝,我可是听到了是你叫的‘反抗’哦。”
不妙。
赫尔加和辛巴德两人的目光同时一缩。
而被迫走上舞台的丽丝,低头沉默了稍许,他们心里七上八下之时,她忽而扬起了脸,展颜一笑:“当然啦,玛德露夫人,难道您以为我们在做什么坏事吗?”
听到这个回答,两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玛德露眯着眼盯了她的笑容一会儿,才开口道:“我怎么会这么想呢。”
说罢,玛德露站了起来,语气淡淡:“你们的意见我会考虑的。如果没有别的事的话,那我就先走了,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去处理。”
于是,他们便目送着玛德露带着基尔远去,但她没走了几步,又转身朝他们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看到辛巴德慢慢恢复了往日的活力,我很高兴,这都多亏了你啊……赫尔加。”
这一句话将两个人都包括进去了,两人同时一愣,不待他们回应,玛德露已经回身继续远去。
她的背影悠悠朝他们丢了一句:“你们可要多多加油才行啊,我的孩子们。”
基尔跟在玛德露身后,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
“被吓到了?”赫尔加看丽丝一动不动,还以为玛德露刚才的压迫感太强了,于是关心道。
丽丝摇了摇头:“刚刚玛德露碰我的时候,我想起来了一件事。”
“什么?”
“我见过「怪人」。我去送饭的时候,问过他,这里有没有不是奴隶的小孩。”丽丝垂下眼,“他说,为什么要去想这些,在玛德露夫人的保护下,这里的小孩都是平等的……”
她歪着头说:“什么是平等呢?在刚刚那一刻,我明白了,虽然描述不出这种感觉,但我真的懂了,平等或许是一个很深奥的东西,就像玛德露派人教高级奴隶识字、当我在课堂上畅读那几本如何赚取金灿灿钱币的书时,它应该能让我幸福,而不是让我感到压力。”
辛巴德眼神微动,说:“是的,人人平等是一种更高层次的幸福。”
“所以,尽管玛德露刚刚靠近了我,身上很香很温暖,但我还是忍住了想扑进她怀里的冲动。”丽丝拍了拍被玛德露的指甲碰过的脸蛋,恍然大悟:“原来拒绝妈妈的爱比我想象中的要简单啊!”
“因为她不是你真正的母亲。”
“我也不会再有别的母亲了啊,我就是被他们卖来这里的。玛德露也不是我的第一任主人,这里的很多孩子,来到这以前都侍奉过很多人。我早该想明白的……”
丽丝扯着嘴角,两方唇瓣配合往上拉伸,往下支撑,摇身一变成能够顶天立地的小船,两颗略显不齐的虎牙作桨,笑容完美且坚毅:
“但我也不是非母爱不可,我以后会找到很多很多爱,那些所谓的血缘至亲,那些我没有享受过的,我再也不要了。我不要妈妈了,无论是假妈妈还是真妈妈。”
丽丝告辞后,一时间这里便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刚才真险啊。”
“是啊,差一点就被那个女人发现了。”
“不过,”望着丽丝刚刚离开的那条路,辛巴德眼含复杂,“我还可真是卑劣啊,哄骗了那么一个孩子……”
“停,你先等等。”
赫尔加打住了他,左瞧右瞧,然后在能够通往这块角落的路口都设下了魔力探测——现在是他们俩的时间,她准备设最远探测距离,这里空荡荡的也没有能藏人的东西,布置好后,接下来说话的声音大点也不影响了。
是的,她有预感,她接下来可能会被这人气得忍不住,拔高声音。
其实在抓住丽丝那会就该设这个魔法了,但是当时情况太紧急,根本没有时间布置这些。
也该庆幸,利亚·威尼斯岛并不是雷姆帝国完全的法外之地。玛德露的私兵规模受到了限制,这座岛又热门到需要派大量警备去维护日常治安,所以平日里这座庄园基本上看不到什么私兵。相信庄园内的奴隶不会暴动——这大概也是玛德露对操控孩子们的手段的自负。此外,玛德露又将孩子们活动的宿舍隔得离这远远的,这片区域很少有人在,否则以他们的动静早该引来注意。
看赫尔加布置魔法忙活了好一阵,辛巴德忍不住感叹:“你可真谨慎,把这里都‘锁’住了。”
“为了让我们能有更好的交流,这是必须要做的嘛,我可不想接下来听你畏畏缩缩的讲话。”赫尔加擡手划定了最后的探测定点。
今天的事也让她发现了这个魔力探测的缺陷。尤纳恩给的魔法里,无论是开锁魔法还是这个,都有很多改进的空间,她不能一昧的照本宣科了,还得精益求精才行。
魔法的本质果然还是「追索本源构式,而后学会重组」。无论是模仿还是复合,到最后都会成为一种创造的过程。
要吃透魔法书,路漫漫啊……
赫尔加一叹,居然有些觉得魔法书现在不在手上还挺好的,让她更清晰地明白了一些道理。
“好了。”赫尔加转过身,神情淡淡的,把倚在墙边看她辛苦布置的某人,拉进了死角里。
辛巴德顺从地跟着往里退。老实说,这块地方真不错,很隐蔽。刚刚抓住丽丝时,赫尔加是怎么挑中这块地方的?而且泛着弧光的十指虚空结阵时,好像某种神秘而富有魅力的舞蹈,他太喜欢看她使用魔法了。
“继续刚才的话题。这位先生,你刚刚说,你很卑劣,原因是你哄骗了一个孩子对吗?”赫尔加严肃地问道。
辛巴德点点头:“是的,是我……”
“是我们。”她纠正道,“在这件事上,我们都一样卑劣。”辛唱黑脸她唱白脸,诱骗这个孩子心甘情愿走入虎口。
这件事他们做错了吗?没有。那他们做对了吗?也没有。有些东西,本就无关善恶与对错,他们以后或许还会被迫做更多像今天这样的事。
“对不起。”他反倒向她道起歉来,“居然让你和我一起做这种肮脏的事情……”
“啊?”她懵了,这人怎么又在自责了?
辛巴德别过脸,自嘲道:“我为了达成私欲,利用了不少无辜的人,用话语操控了他们的思考,做了和我所厌恶的那一类人同样的事。我已经……没资格说要实现梦想了。”
“少在这里惺惺作态!”她忍不住打断了他,“你说你对不起我?哈,我做什么、我想做什么——关你什么事?”
赫尔加的态度让辛巴德一愣。
还以为会是让他不要气馁的安慰呢,再不济会迎来否定,毕竟很多人不止一次地说过他的梦想无法实现。可万万没想到,赫尔加的回答,这么唯心?
真是越说越气,赫尔加直瞪着辛巴德,努力压抑怒火,语调却不自觉上扬:
“当奴隶也好、帮你一起鼓动他们也罢,这一路的以来发生的种种事,全都是我自愿的!”
“还有,尽管你有一个光明磊落的梦,可你为什么会觉得你能一直做光明磊落的人?你可真是——”
深吸一口气,努力将胸腔中的郁怒压下些许。她极其认真、一字一顿地对他说:
“辛,你要走的路是王之路,这条路一点都不好走,可你偏要走,那我也不拦你。在这条路上,你会得到荣光加冕的同时,也必然会有肮脏阴私伴随着,没有谁在实现梦想时还能浑身纯白,要想初心不改,就必须靠雷霆手段维护它。”
“所以,不管你做了什么决定——不要在行动过后再去回首对错,这其中的过程很容易让人迷失。”
她真怕辛钻牛角尖啊,不过他要是哪一天不让人那么操心了,那才真的天塌了。
这就是辛的本性啊,永远踩在风口浪尖当中,以此为乐,让人担忧,却又让人……忍不住偏爱。
想到这,赫尔加软下语调,勾起了一个堪称温柔的笑:
“你一直都是坚定的人,这些道理你肯定也是明白的,否则你不会和我说你不后悔走出村子,不会在那一夜里和我说,这条路你不会改了。所以,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世间之事不是黑白分明的,你没必要强迫自己一直当纯白的圣人。”
“一个理想主义者,要么选择体面地死在路途上,要么选择继续茍活奋斗着。我尊重前者,但我更钦佩后者。”
“辛,你会是哪一种人呢?”
这是一个问句,可她分明已然从这一路旅途中知道了答案。
没办法,为了让自己的担忧变少一点,她只能不断变强了,奉陪到底——这更是想都不用想的答案之一。
虽然一劳永逸的方式是让他放弃做风险之事,可她绝对不会强求他去扭曲那耀眼的本性,她喜欢的正是这样的辛。既然如此,她当然要和他一起置身其中,在同一个理想上前行。她虽然追得还是有些吃力,但总有一天她会彻底追上他的,区区几个金属器而已。
她喜欢他,也喜欢在追逐过程中的自己。在初来这个世界时,她因他而有了探索世界这样一个广阔的目标;在了解辛时,她也在了解这份梦的形状,她喜欢在这个过程里不断变强的自己。
“……我明白了。”辛巴德若有所悟,“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你不管选哪一个,我都不会觉得失望的。”辛巴德看到,赫尔加的眼睛里忽然泛起神秘的波光,动听的话语就和那片蓝海一样,美丽得引人久久驻留,“过去,我被你拉了一把,我很高兴能在那时成为你的家人。作为回报,无论何时,当你需要时,我也会像今天一样让你尽情依赖的。”
在他愣神之际,赫尔加上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强迫他弯腰低头,更近距离地观察那对眼眸——那片蓝海变得风雨交加,电闪雷鸣。
“你要做个懦弱的普通人也好,做个扬名四海的君王也罢,我并不关心你想做什么,我一路跟随你至今的理由很简单……”
这份过了很久才被她察觉的情感,就这么以这种形式吐露出来。
“只是因为你,辛巴德。”
“你给我记住了,我可不是什么蠢笨无知的小鬼,我是一个正和你站在一起、正和你并肩患难同行的人!”
“你前不久还说我们一起,现在轮到分担罪恶的时候,却把我撇得干干净净!凭什么?凭什么要在这时候忽略我的努力?”
他看到有一道雷光裂开天穹,直直破入那一向宁静美丽的海,搅得天翻地覆,不可挡的声势竟将他也卷入其中。
他张了张口,难以吐露一丝字句。
他眼前的人,正以自己的方式,向他传递着独特的温暖。
并且还在告诉他,这份温暖,不需要他去回应去担起什么,它会一直源源不断涌来这里,成为支撑他能够展示任性软弱的那一面。
“我允许你以后把你愚蠢的想法通通诉说给我,我不会排斥,也不会强逼你去改变什么。这些在他人眼中可能会是灰心丧气不符合主君身份的话,你和我说多少都没关系,因为再怎么样,你都是我熟知的模样。”
她垂下了眼,又擡起了眸,暗流涌动的水扇开开合合,不经意流露的清光让他想到了极峰雪山上的碧水冷泉。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个世界上,绝对,绝对没有人能像我一样——比我还更能包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