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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永顺帝拿起朱砂笔,在那份特殊的奏折上,沉稳地落下批示。朱砂鲜红,如同凝固的火焰:
“善。安儿所绘,甚合朕意。即照此办理,广布各宫苑当值之处。炭火份例,着内务府统筹增拨。钦此。”
朱批落下,如同点燃了无形的烽火。谕令迅速传遍深宫。
接下来的日子,安宁宫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温暖的工坊。废弃的木料、破损的屏风、替换下来的油毡布、甚至拆下来的旧窗棂……这些往日被丢弃在角落的“废物”,被宫人们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苏景曜成了最忙碌的“工头”,他带着一帮子身手利落的侍卫和内侍,扛着锤子、麻绳、木楔,穿梭在各宫苑偏僻的背风角落。敲打声、吆喝声、偶尔夹杂着苏景曜爽朗的笑骂声,打破了深冬的沉寂。
一处又一处简陋却温暖的“避风暖棚”,如同雨后春笋般,在深宫的角落里悄然出现。油毡布覆盖的,草席围挡的,木板钉成的,石头堆砌的……形态各异,却都散发着同一种令人心安的气息——那是炭火燃烧的暖意,是风雪中得以喘息的港湾。
绥安裹着厚厚的斗篷,像只快乐的小鹿,跟着哥哥在宫里跑来跑去。她的小手冻得通红,鼻尖冰凉,但那双大眼睛里,却燃烧着比炭火还要明亮的光芒。她看着宫人们挤在暖棚里,捧着热乎乎的姜汤,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看着巡夜的侍卫在换岗时,能有个地方跺跺脚,搓搓冻僵的手;看着那个曾经在风雪中颤抖的小内侍,此刻正开心地往炭盆里添着新炭,火光映红了他满足的笑脸……
每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一股巨大的、滚烫的暖流就会冲上绥安的心头,让她的小脸涨得通红,让她忍不住想要蹦跳欢呼。那沉甸甸的“江山之重”,此刻仿佛不再是冰冷的枷锁,而是化作了无数个跳跃在深宫角落里的、温暖的炭火。这炭火,是她用稚嫩的笔触点燃的,是她用那颗小小的、充满仁爱的心点燃的!
深冬的寒风依旧在宫墙外呼啸,卷起漫天雪沫。但深宫之内,那些简陋的暖棚里,炭火正红。跳跃的火光,不仅温暖了冻僵的手脚,更照亮了无数颗在严寒中挣扎的心。绥安站在一处新搭好的草席棚前,看着里面挤在一起的、带着笑容的身影,小脸上绽放出无比满足的笑容。她知道,这温暖的火种,已经点燃。而她的路,才刚刚开始。前方或许依旧有风雪,有荆棘,但此刻,她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和希望——那是源于对每一个微末生命的关怀,是被家人无条件的爱与鼓励浇灌出的、足以融化冰雪的仁心。这仁心,便是她最坚固的铠甲,最明亮的灯火。
深冬的雪,终于耗尽了最后的力气。铅灰色的天幕被彻底撕开,久违的太阳慷慨地洒下金灿灿的光辉,如同无数温暖的手指,抚摸着被冰雪禁锢已久的皇城。安宁宫庭院里,那几株被压弯的梧桐枝桠,冰凌在阳光下迅速消融,滴落的水珠如同喜悦的泪水,在湿润的青石板上砸出清脆的回响。积雪悄然退去,露出底下湿润的、带着泥土芬芳的褐色土地,几株性急的嫩草芽,怯生生地探出头,宣告着生机的回归。
安宁宫寝殿内,暖炉依旧烧着,但窗扉已被大大敞开。带着泥土、青草和融雪清香的暖风,温柔地涌入,拂动着书案上摊开的卷册。绥安穿着樱草色的薄绸春衫,袖口绣着几枝清雅的兰草,衬得小脸莹白如玉。她端坐在书案前,脊背挺得笔直,小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静与专注。面前摊开的,不再是《工部营造法式》或《北境风物志》,而是一幅巨大的、墨迹未干的《大晟疆域全舆图》。旁边,还摊着几份摊开的奏折抄录,墨迹犹新。
她的目光沉静地落在舆图上那条蜿蜒的沧澜江上。指尖蘸了朱砂,笔尖悬停在江南道水患频发的几处州府上方。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微微蹙起的眉宇间,也落在她笔下那鲜红的印记上。那印记不再是单纯的标记,而是凝聚了冬日里无数个简陋暖棚中跳跃的炭火,凝聚了风雪中宫人们脸上重绽的笑容,凝聚了父皇那句沉甸甸的“帝王胸怀”。
“父皇,”她抬起头,声音清晰平稳,带着一丝思索的痕迹,“江南道水患,河道疏浚工部已拟了章程,征调民夫五万,工期三月。然春耕在即,若此时征调,恐误农时,致来年粮荒。儿臣以为,可否分两期征调?一期两万,于春耕后即刻动工,抢在夏汛前完成上游最险处;余下三万,待秋收后征发,既保农时,又不误河工?”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尝试性的、却异常郑重的探索。那不再是单纯的复述或询问,而是带着清晰的、试图在冰冷的“江山之重”中,寻找一条可以兼顾的、带着温度的路径。
昭永顺帝坐在一旁,手中捧着一盏温茶,闻言抬起眼。深邃的目光落在女儿沉静的小脸上,那里面不再是单纯的懵懂,而是多了一种沉甸甸的思索和清晰的权衡。他放下茶盏,指尖在光滑的案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工期拖长,耗费倍增。且水患不等人,若夏汛提前,前功尽弃,又当如何?”
绥安的小眉头微微蹙起,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奏折边缘:“那……可否先征调三万?以精壮为主,辅以银钱补贴,令其家小得以雇人抢种?或……或由州府出面,组织邻近未受灾州县劳力,有偿助耕?”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儿臣在《农政辑要》中看到,前朝有‘以工代赈’之法,灾民自食其力,既修河工,又得糊口……”
她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直白,却清晰地描绘出一个在冰冷工程与民生疾苦间寻找平衡点的图景。
昭永顺帝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微光。他没有立刻肯定或否定,只是微微颔首:“此法可行,然需细算钱粮,平衡各方,更需能吏督办,以防贪渎克扣,反致民怨。”他拿起朱砂笔,在绥安那份奏折抄录的空白处,沉稳地批下几行字,“明日,召户部、工部、吏部堂官,共议此疏。”
绥安看着父皇落下的朱批,小脸上紧绷的神情微微松弛了一丝。那是一种被认可的、微弱的成就感,如同在茫茫冰原上,终于踩下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浅浅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