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绥安依旧坐在锦墩上,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着,方才的锐气褪去,只剩下一种巨大的、近乎虚脱的疲惫。她看着书案上那份被朱批覆盖的狄戎国书,看着父皇沉稳的侧影,又下意识地望向阴影里那道沉默的灰色身影。
明渊依旧伫立如初,如同最稳固的界碑。只是在她方才据理力争、掷地有声时,他那沉静如深潭的眼眸深处,冰封的湖面下,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如同冰川崩解般的裂纹无声蔓延。那裂纹之下,是汹涌的、被强行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暗流,此刻正无声地咆哮着,试图冲破那层坚冰。当那道鲜红的斜杠落下时,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震动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
昭永顺帝放下朱砂笔,目光落在女儿苍白却带着一丝倔强的小脸上。那深邃的眼眸里,不再是单纯的审视,而是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托付。
“安儿,”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力量,“今日所言,甚好。”
绥安的心猛地一跳,小脸瞬间涨红,随即又褪去血色,只剩下一种巨大的、近乎眩晕的茫然。父皇的肯定,如同最沉重的冠冕,骤然加诸她稚嫩的头顶。
“然,”昭永顺帝话锋一转,目光扫过舆图上那片辽阔而冰冷的北境,“帝王之道,非止于锐气锋芒。识其奸,更要知其弱;知其强,更要察其变。狄戎求和,其心难测。拒其非分之请,易;审时度势,于荆棘丛中为我大晟谋得喘息之机,难。”他拿起朱砂笔,在云州榷场的位置,轻轻圈了一下,“互市,便是荆棘丛中的一线生机。如何把握,如何利用,如何……以利刃藏于锦帛之下,此中分寸,需你日后细细揣摩。”
绥安顺着父皇的指尖,看向舆图上那个被朱砂圈出的小点。云州榷场……一线生机……荆棘丛中的锦帛……利刃藏于其下……这些词语如同沉重的石块,再次压上她刚刚松懈的心头。她刚刚以为自己推开了一扇沉重的门,却发现门后并非坦途,而是更加幽深曲折、布满陷阱的迷宫。
一股巨大的疲惫和茫然再次席卷了她。她的小脑袋低垂下去,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疲惫的阴影。
“去吧。”昭永顺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今日,你做得很好。”
绥安如蒙大赦,几乎是踉跄着站起身,对着父皇行了一礼,脚步虚浮地走出了御书房。
深秋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满地枯叶,扑打在她单薄的身上。她下意识地裹紧了夹袄,小脸苍白,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方才在殿内的锐气、激动、成就感,此刻都化作了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坠在心头。她推开了一扇门,却发现自己站在了悬崖边缘,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名为“帝王心术”的深渊。
她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在回安宁宫的路上。脚步沉重,如同灌了铅。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铺满落叶的宫道上,显得格外单薄而孤寂。
身后,那道灰色的身影依旧沉默地跟随着,保持着三步的距离。他的目光沉静地落在绥安微微颤抖的脊背上,落在她低垂的小脑袋上。那沉静的眼眸深处,冰封的湖面下,那无声咆哮的暗流似乎平息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如同大地般厚重的凝望。
风更大了,卷起几片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轻轻拂过绥安冰凉的脸颊,又悄然飘落在地。她停下脚步,弯腰,捡起一片完整的、金黄色的梧桐叶。叶脉清晰,边缘已微微卷曲。
她看着掌心的落叶,又抬头望向高耸的宫墙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北境的风雪,江南的水患,朝堂的博弈,狄戎的狡诈……还有父皇口中那荆棘丛中的一线生机……所有的一切,都如同这深秋的风,冰冷而沉重地包裹着她。
她攥紧了那片落叶,小小的身体在寒风中微微颤抖。那懵懂孩童的世界,早已被彻底碾碎。她站在悬崖边缘,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帝王之路。前路茫茫,荆棘密布。而她所能做的,只是攥紧手中这片脆弱的落叶,在身后那道沉默如山的守护目光中,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前走去。
深秋的午后,御书房内檀香袅袅,阳光透过高窗洒下,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上投下温暖的光斑。那份带着狄戎王印的国书静静摊开,鲜红的朱批斜杠如同利刃,斩断了觊觎的妄想。空气里紧绷的弦似乎松了些许。
绥安依旧坐在父皇龙椅旁的锦墩上,小小的身体微微前倾,方才在议政殿中那股锐利的锋芒已然褪去,小脸上带着一丝激辩后的疲惫和尚未散尽的潮红。她的小手无意识地绞着月白色锦袍的衣角,指节微微泛白。
昭永顺帝放下朱砂笔,那威严的侧影在光线下显得柔和了许多。他没有立刻去看那份批阅完毕的国书,而是缓缓转过头,深邃的目光落在女儿身上。那目光不再有朝堂上的审视与凝重,而是如同暖阳下的深潭,沉淀着不易察觉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