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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她放下手中的紫毫笔,声音清晰平稳,带着一丝思索的痕迹,“江南道水患,河道疏浚工部已拟了章程,征调民夫五万,工期三月。然秋收在即,若此时征调,恐误农时,致来年粮荒。儿臣以为,可否分两期征调?一期两万,于秋收后即刻动工,抢在霜冻前完成上游最险处;余下三万,待来年春耕后征发,既保农时,又不误河工?”
昭永顺帝坐在一旁,手中捧着一盏温茶,闻言抬起眼。深邃的目光落在女儿沉静的小脸上,那里面不再是单纯的复述或询问,而是带着一种清晰的、试图权衡利弊的痕迹。他放下茶盏,指尖在光滑的案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工期拖长,耗费倍增。且水患不等人,若明年春汛提前,前功尽弃,又当如何?”
绥安的小眉头微微蹙起,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奏折边缘:“那……可否先征调三万?以精壮为主,辅以银钱补贴,令其家小得以雇人抢收?或……或由州府出面,组织邻近未受灾州县劳力,有偿助收?”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儿臣在《农政辑要》中看到,前朝有‘以工代赈’之法,灾民自食其力,既修河工,又得糊口……”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尝试性的、却异常郑重的探索。那不再是单纯的恐惧或茫然,而是试图在冰冷的“江山之重”中,寻找一条可以兼顾的、带着温度的路径。
昭永顺帝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微光。他没有立刻肯定或否定,只是微微颔首:“此法可行,然需细算钱粮,平衡各方,更需能吏督办,以防贪渎克扣,反致民怨。”他拿起朱砂笔,在绥安那份奏折抄录的空白处,沉稳地批下几行字,“明日,召户部、工部、吏部堂官,共议此疏。”
绥安看着父皇落下的朱批,小脸上紧绷的神情微微松弛了一丝。那是一种被认可的、微弱的成就感,如同在茫茫冰原上,终于踩下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浅浅的脚印。
就在这时,内侍总管刘福躬身而入:“陛下,北境军报。”
昭永顺帝接过那份带着风尘气息的军报,拆开火漆封印,目光迅速扫过。片刻后,他放下军报,脸上看不出喜怒,只那眉宇间的沟壑似乎又深了些许。
“狄戎左贤王阿史那摩诃,遣使求和。”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愿以牛羊万头,良马千匹,换我朝开放云州互市,并……求娶宗室女,以示两国永好。”
绥安的心猛地一跳。宗室女?求娶?她的小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目光飞快地扫过父皇沉凝的侧脸,又下意识地望向阴影里那道沉默的灰色身影。
明渊依旧垂手肃立,如同最稳固的界碑。只是在听到“求娶宗室女”几个字时,他那沉静如深潭的眼眸深处,冰封的湖面下,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如同冰川移动般的裂纹无声蔓延。那裂纹之下,是汹涌的、被强行压抑的暗流。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缓缓松开,快得如同错觉。
“父皇……”绥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们……是真心求和吗?”
昭永顺帝的目光落在女儿眼中那份清晰的警惕和担忧上。他拿起那份军报,递到绥安面前:“安儿,你以为呢?”
绥安接过军报,目光扫过那些带着异族腔调的名字和陌生的措辞。她看不懂全部,但“牛羊万头”、“良马千匹”、“求娶宗室女”这些字眼,如同冰冷的针,刺着她的神经。她想起那份写着“折损八百”的军报,想起哥哥口中狡诈的阿史那摩诃,想起明渊哥哥指节上那些无声诉说着北境风霜的疤痕……
“儿臣……儿臣觉得……”她的小脸绷得紧紧的,声音带着一丝迟疑,却又异常清晰,“他们……不是真心。牛羊马匹,于狄戎不过寻常。求娶宗室女,更像是……试探?或是……缓兵之计?”她抬起头,清澈的眼眸里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锐利,“北境刚遭袭扰,将士血未冷,他们便来求和……太巧了。”
昭永顺帝深邃的眼眸里,那抹微光再次一闪而过。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女儿。
绥安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父皇,儿臣以为,和……可议。但互市开放需谨慎,必先严查其过往劫掠商队之罪,令其赔偿,并立下血誓,永不再犯!至于求娶宗室女……”她的小手紧紧攥着军报,指节泛白,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绝不可允!我大晟贵女,岂是牛羊可换?此乃辱国之举!”
那清脆的孩童音在书房内回荡,带着一种初生牛犊般的锐气和不容侵犯的尊严。那不再是单纯的恐惧或模仿,而是属于她自己的、带着清晰棱角的判断和立场!
昭永顺帝沉默片刻,目光扫过女儿紧绷的小脸,又扫过阴影里明渊那沉静如初、却仿佛凝固了更深寒意的侧影。他拿起朱砂笔,在那份北境军报上,沉稳地落下批示。朱砂鲜红,如同凝固的血,也如同无声的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