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作为人而活着(2/2)
你会害怕么?你会难过么?当你一个人走在无垠的荒原,当你一个人踏入生人的家中,当你一个人坐在死者的血里。
你在想什么?
你想要哭么?还是笑呢?
是已经被无数次重演的相遇,欣喜和死亡折磨得疲惫不堪,还是对此习以为常而把它当作拙劣的戏幕呢?
你一直不愿意长大,是不是知道其实你永远也找不到所谓的妈妈,是不是其实经过了这么多年以后,意识到自己是孤零零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异类呢?
你怎么看待这个世间呢?
你怎么看待这些不断来到你身边,又离去的人呢?
当每一次你扔下自己的躯体与属于那具躯体的记忆,再度重生的时候,是否有恐惧过当过往席卷而来时,你会因为悲痛而放声大哭呢?
其实回想起来,蒋为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其实喜妹也没有什么特殊的。
相比之前遇到的那些皇帝贵胄,骄子美人,他们真的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他们只是......
她低下头,看着晶莹剔透的泪珠,一颗颗落入自己掌心。
蒋为爬到她的脚前,肮脏而干瘪的拳头,缓缓地转过来,把掌心朝向她。
紧攥的手指,一根,一根,一根打开。
露出一枚坚硬而满是血污的玉佩。
那些话传进她的耳中,也像是隔了很多年。
“......喜妹被俘虏......病得很重,眼睛瞎掉了...临死前支开守卫......攥着无字玉牌,爬进火堆,问出了地母给予你的名字。”
他断断续续地说:“......我要告诉你......她让我要告诉你......你不是...你不......你不是没有姓名的...妖邪......你不是...没有来历的......”
玉牌后来被打磨成了一枚玉佩,上面刻着她的模样。
一只戴冠的鬼。
一位飘零的仙。
鬼与仙,代表着人的死与生。
他们真的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他们只是,透过那冠冕堂皇的仙人身份,看见了你。
所以第一次相遇的记忆,才会那样清晰。
*
朝廷的新兵杀了蒋为,他们呼喝着冲入寨子,将哭喊藏匿的寨民拖出来钉死在柱子上。
无论妇,幼,老,少。
她毫无反抗地被钉在柱上,从饱满到干瘪,尸骨在风雨中零落,被藤蔓缠绕覆盖。
新朝为晋,不过十五年,动荡再起。
她醒来之后,赵氏捡到那枚玉佩,疑惑念出她的名字:“济善。”
她睁开眼睛,满足他的愿望。
灭晋,再建新朝,是为大昭。
在遇到蒋为和喜妹后,她决定再也不与世人交易愿望,放弃做一个无知无觉的麻木仙人。
在蒋为和喜妹死后,她发觉自己那二十年所坚持的宁静,所忍受的饥饿,都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改变。
就如同之前无数次经历的心碎一样。再度,再次,再又。
人总是建立王朝又将其摧毁,生出孩子又将其杀死,与同伴携手相助又对其杀戮。
她总是在不停地重新从这世间醒来,与人相识,相知,冒出许多全新的念头,最终走向争执,毁灭,和彼此摧毁,带着这些念头死去。
她吃掉人欲望的同时,人的欲念也感染她。
因而她混乱,无序,性情难定。
世人朝她许愿,她开始挑剔着允诺,有时候满足,有时候视若无睹。
她行走在饥荒爆发的土地上,看过那些皮包骨头,奄奄一息的人,有时候吃掉他们,有时候让他们吃掉。
这便是她存在的目的。
赵氏为她建庙,修神像,供奉她,也禁锢她。
更多的时候,她沉睡着,缩在神像之内,睡在那枚玉佩里。
每次当她被杀死,或将自己给予人类吞食,她就回到玉佩中,将自己再孵化为人形一次。
她在无知的时候,总是下意识为自己漫无目的的到来,寻找各种各样可能的理由,因为饥饿,因为有人打破了愿望交易的规则,因为没有收取到自己的祭品。
但其实原因只是,在漫长而没有尽头的轮回中,因为这片土地而诞生的神灵,总会不断回到这人间。
这一次,引起她停留而震动的,是一个人专注而寂寞的眼睛。
她看见他的时候,仿佛感受到了那只将她从法场中拽出来的手,闻到阳光下少女银色臂环上的明黄色花朵的芬芳。
他没有看见仙人,妖邪,怪物。
他也看见了她。
济善终于明白过来,每一任被选中祭品所吸引她的,所让她停留的,都是充沛而绵长的,属于人的感情。
慈爱,怜悯,钟情,憎恨,执念,谵妄。
她为了平衡这世间生死而诞生。
她吃掉它们,以感受世间。
只是成长得太慢太慢。
当她终于从一个迟钝懵懂,甚至有些呆滞的孩子,开始灵动地感知世间的一切时,心绪如人纷杂时,朔国已亡,毕国已亡,越朝已亡,东则已亡,晋朝已亡。
济善缓缓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