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缘浅(四)(2/2)
有时候,示弱是最好的武器。
他放开了她,捡起地上掉落的两个面具。
一个戴在自己脸上,另一个给少女也戴上,紧接着,又掏出一盒杏仁雪花糕,递给她。
陆雪缘颤巍巍地接住,生怕惹怒秦熄。
她一向对甜食没有兴趣,但这可不是普通的甜食,这里是仙京,不是凡间。即便再低廉的糕点,对她一个凡人来说,都宛如神丹妙药。
“喜欢吗?”秦熄问。
杏仁雪花糕像极了五彩的祥云,咬在嘴里,甜滋滋的感觉勾起了儿时的记忆。
少女唇角弯勾,浅浅微笑。
自从和陆沉棠分开,她就一直在保护别人,再没被如此对待过。
“这么容易就满足了?”
男人心道:真的变了好多。
“你去哪了,”她问,“我到处找你。”
“……”秦熄,“没跟住你,我的错。”
陆雪缘擡眸,见他不回应,于是大着胆子又喊了他的名字:“秦熄,你为何给我买糕点?”
秦熄道:“你在仙京的第一个生辰,我理应给你最好的体验,怎么,难道你有别的想法?”
陆雪缘绷紧了下颌,转身咬了一口糖霜。
秦熄绕到身前,牵起她的手。陆雪缘垂眸,两只手严丝合缝地交叠,又擡眸望着男人看她的目光。
不知是秦熄身后的灵光太强了,还是她大病初愈头脑不清楚,这一刻,她的心跳顿了两息,一种诡异又温柔的暖流从指间流窜到手臂,一股脑汇聚到心脏。
她任他牵着自己,没有说话,只是与他对视。
秦熄的手,又大又暖,且威力不小,有种将她攥在掌心的强横感。她不敢抽出来,却也真的不想抽出来。
“怎么,不喜欢这里?”
“……”
秦熄这话,倒是弄得陆雪缘不知如何回答。
见他真的没有难为自己,她也大着胆子,紧握住他的手,略微嚣张地扬起下巴,四目相对之间,仿佛碰撞出看不见的灵流。
“既然不喜欢,那我带你去景王殿浅寐一会儿,如何?”
秦熄面容冷静如旧,语气却掺杂着一丝平日里从未有过的嘲弄。
陆雪缘一颤:秦熄疯了吗?
景王殿是他的住所,神官下凡渡劫,那里肯定有重兵把守,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秦熄笑了笑,看着少女双腮爬上红晕,内心埋藏于冰山裂谷中的征服感悄然冒头。
活了几百年,一直维护着冰冷冷的天规律法,偶然的烟火气,为他增添了几分欢愉。
他是神界储君,自幼受到三界翘楚榜单上的仙尊们教导,心思意念肯定和普通男人不同。
普通凡间男人,没什么学识,无法接触长老教诲,只当女子是传奇话本中捏造的轻浮模样,认为只要是个男子,就能征服她们。尤其是对于陆雪缘这种花魁出身的贱籍女子,更不会联想到,她会因男子牵她的手而慌乱。
可是秦熄知道,她的一切都是命运所迫,但她的心是属于自己的,陆雪缘坚韧不屈,内心强大,她对心中所爱是有标准的。
哪怕在淤泥中打滚,也不妨碍她会对男子动心。
男人擡手,捋了捋少女的碎发,为她别到耳后,他一笑,感觉她真的很好看,随即说:“好了,骗你的,当真了?”
陆雪缘蓦然瞪大了眼,唇角倔强地一歪,被捉弄的羞耻感令她愤怒。
她甩开他的手,狠狠地瞪了秦熄一眼,往人群中走去。
身后响起一道带着命令的沉声,“站住。”
陆雪缘顿住脚步,没有回头,却不敢再向前一步。
秦熄走过去,再次一把牵起她的手,在掌心捏了捏,以示警告。
陆雪缘垂下眼睑,反抗不行,只能接受。
*
路过一间名为红袖坊的商铺,他顿住脚步,拉着她走进去。
看着墙壁上琳琅满目珠宝法器,精美的仙服,陆雪缘愣了愣。没有女孩子不爱美的,可别说是在寻春阁了,就算是陆家还在的时候,她也没有见过这么多宝贝。
那些仙服做工复杂精细,镶嵌着玛瑙水晶或者珍珠,每一片拼接的花纹,样式都是有讲究的,非常考验纺织工的技术,很难想象,这些衣裳是被人穿在身上的,这等于将古早文物穿在身上!
账台上,放着一块凹凸不平的银色灵石,秦熄擡手,掌心放在灵石上,很快,输送的法力就被克扣了。
陆雪缘看着这一幕,眼珠子不由地转悠。
虽然她知道秦熄法力高强,输一些不算什么,但好歹是沾了他的光,他帮她疗伤,除邪祟胎记,还要浪费法力给她买东西,纵使脸皮再厚,也不免心虚。
正想着,秦熄已经拉她到了长镜前。
男人站在身后,她只到他的肩头,看起来小小一只,平时不会注意这些细节,但是在镜前却尤为明显。
下巴被托起,他的手臂环在颈前,像是将少女整个人都罩住了。
陆雪缘温吞道:“你……做什么?”
男人放下手臂,紧接着正要将她身上的旧狐裘脱下,少女及时握住他的臂弯,“我自己脱。”
“别动。”
他声音低沉,手中不停,不顾她的半推半就,旧狐裘落到地上,只留了一件薄薄的纯白中衣。
长镜前,清瘦的少女面色苍白,不施粉黛,眉不画而黑,眼眸中几分病态的凄楚之美,并不惊艳,但是看得旧了,却能使人心生怜爱。
他为她挽起长直的墨丝,从纺织女仙手里接过一件鲜红色狐裘斗篷,兜帽一圈雪白的狐尾毛,揉在手里软软的,墨丝一垂,与斗篷的鲜红和纯白中衣形成完美的平衡,为她素净寡淡的肌肤增添了亮光。
两颗红玛瑙耳坠挂在少女耳垂上,男人看了半响,终于满意了。他面对面揪起两根系在脖子上的红带子,往身前一拽,一边系带子,一边看着她那双柳叶眸子,这眼眶,仿佛天生就是用来盛满泪珠的。
系完带子,陆雪缘勉强看着镜中的自己,这一身文物她碰都不敢碰,她拽了拽秦熄的袖子:“这衣裳,还是不要了吧。”
秦熄说:“你觉得不好看?”
“不是的。”
“不喜欢这个样式?这里很多种类,若不喜欢我选的,你可以自己选。”
“我喜欢的,可是它太贵重了。”
“喜欢就好,既是生辰,你也不想委屈了自己吧。”
说罢,他拉起她的手,走出了红袖坊。
天色已晚,秦熄牵着陆雪缘的手,来到凤凰池边上散步,几个仙娥正在用灵气点火,凤凰池的双层画舫内燃着琉璃盏,无数船只浮在湖面,俗称画舫神游。远远望去,是一道美丽的风景线。
这时,一杯玉觞出现在眼前,扑鼻而来的桃花香令她愉悦,侍奉的仙娥扬起酒壶,帮陆雪缘满上:“姑娘,欢迎您来到画舫,旁边这位男子,是您的相公吗?”
她一愣,正想说不,仙娥却丢给她一只签桶:“不管是不是,来了我们画舫,就是了。今朝有酒今朝醉,出了这门,大路朝天各走一方。”
二人戴着面具,自然无人认得景王。
陆雪缘彻底无言了,侧过头看向秦熄。
男人稳步走进,接过少女手里的玉觞,在她面前一饮而尽。
随即交还给仙娥:“她身子不好,不宜饮酒。”
陆雪缘抱着签桶不知所措,看秦熄的眼神比往日减少了些许锐利,多了几分平和。
仙娥笑嘻嘻地说:“还说不是。如今三界动荡不安,这么贴心的相公啊,打着灯笼都难找。”
“……”陆雪缘抽出一根签,签上雕刻的白凤凰栩栩如生,她自言自语:“这位美人,我好想在哪见过。”
秦熄盯着她胸前的平安符,指尖微颤。
陆雪缘眼睛一亮,走到一个木架旁边。
木架上,是一只金色的琵琶。
她抱起琵琶,纤细的十指一触,声音奏起,发丝迎风摇曳,一弦一音,曲调从悠扬到颤栗,犹如断线珍珠,颗颗饱满,弹落玉盘。
秦熄稳坐在那,看向少女的眼神仿佛能穿透红尘,他缓步走上去,眼前这张被面具遮挡的脸,在悦耳的琴声下,仿佛回到了多年之前。
仙娥都惊呆了,议论纷纷:“这琵琶是凤凰神女的法宝,名叫雅鸽,三百年来都无人能将它弹响,为何姑娘可以?若非凤凰神女本人,那定是……”
吧嗒——
手指传来一阵剧痛,琴声骤停,一颗核桃落在地上。
少女擡眸,才注意到男人在看自己,而方才那颗核桃,就是他弹过来的!
秦熄竟然用核桃打她!!
陆雪缘不知道他为何要打她。只听男人问道:“这首曲子,有何典故?”
她抱着琵琶,指头在金粉色的琴弦上抚摸良久。半响,薄唇微启,缓缓道出:“天罚降世祭神女,血溅南湘涅槃生。”
“是我偶然见了画中人,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凡尘的戏曲《凤凰涅槃》原是出自我手,讲述的是神女以血饲灾民,牺牲掉性命,与情郎阴阳相隔,最终涅槃重生的故事。只不过结尾的曲调没有写完,因此,世人所闻所见,不同乐师演奏的各不相同,如今终于补全了。”
仙娥们忘记了方才议论的话题,紧接着鼓掌叫好:“姑娘喜欢这个画相吗?”
陆雪缘冲她一笑。
“她是凤凰神女,也是画舫神游的缔造者。”仙娥继续说:“画舫神游本质是造梦。一男一女进入后,饮下仙娥端过来的酒,就可以与道侣一同体验凤凰神女编织的梦境。据说体验过的人,都终身难忘。”
陆雪缘问道:“这么说,神女不在,你们手里的画舫神游只是仿真,而非正牌。”
“是的。”仙娥说,“凤凰神女的画舫神游才是世间绝美,如今已经绝迹了。我们姐妹崇拜神女,在这仙京中巡遍何处收集神女的遗迹,才创造出仿制品。”
“雅鸽……”
陆雪缘盯着金琵琶看了看,随即放回木架上,转身夺过仙娥的酒壶,举过头顶。壶口喷涌而出,从喉咙渗入肺腑。
酒水灌入魂识,有麻醉的功效,眼前云雾混沌,天旋地转,花开花落。
这是神女的琵琶,她竟然弹出了声!
一切都宛如做梦。
如此纸醉金迷的生活,是她永远无法触碰的高地。
她身体一坠,被人接在怀里。
“怎么了。”
沉稳的声音入耳。
不知是身体没恢复,还是真的醉了,她缩在他怀里安安静静的,仰头,面具之内,锋利的下颌线清晰可见,她不由地伸手。
男人攥住她的手,垂下的目光平静安稳,疏离变淡。许是有面具遮掩,他才不至于冷心冷情。
陆雪缘心想,如果就这样沉醉下去,也挺好。
她在他怀里,抱紧他,在无人的角落里,擡起双手,轻轻摘掉他的面具。
氤氲的清烟飘过,强烈的困倦感袭来。
陆雪缘抚摸着那张惊为天人的脸,完美到三界最好的工匠都无法雕刻。他就该是这里的人。
我喜欢这里……不想回去……
迷迷糊糊中,她说出了埋藏在心里的话。
见她脑袋靠在自己肩上,缓缓睡去。男人擡手,正要为她理头发,忽然,手顿住了。
一阵强烈的魂痛从心口蔓延到五脏六腑,黑扳指释放出无数针刺,扎着他的手,这剧烈的魂痛感是从心而发,犹如万箭穿心,这一刻,仿佛在强迫他清醒!
三百年前,他亲手撕裂魂魄,将心魂抽出,就是为了以后在凡间的一场渡劫。
秦熄心道:我在做什么?难道要功亏一篑吗?目前还不能完全确定她就是香炉神君,若是个冒牌货……
黑扳指溢出黑蓝色的灵流,与男人魂识交流:你是神界储君,未来的天帝,怎能偏爱一人,偏爱就会有私心,这是极其危险的,景王,你不可动情,若深陷情劫网罗,你会万劫不复。
魂识回归,黑扳指恢复如初。
秦熄抱着沉睡的陆雪缘,看向她颈前的平安符,下定决心,还是要试她一试!
即便她是三百年前的香炉神君,他也绝不会再对她动情,绝不!
*
次日清晨,平安符的光将少女弄醒,她发现自己竟然睡在树下。
前方是污浊的缅因湖,漫山的邪祟残影犹如吼叫的狮子,随时寻找可吞噬的灵魂。
一觉醒来,回到凡间了。
“醒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
陆雪缘猛然回眸,只见秦熄衣冠楚楚的站在那里,周身的寒气似乎能穿透人心。
她死死攥住平安符。
果然,昨夜是梦。
陆雪缘揉着着凉的肩头,撑起身子:“带我回来,也不提前告知一声,城主,我身体里还是好痛,能否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