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到河边 3(2/2)
兰朔在圆桌上铺开一张巨大的白纸,各递给他们一支黑色马克笔。
散落的牛皮纸页此刻就摊在圆桌上,上面的外文标注大多是意语,兰朔粗略扫过一眼,其中有许多模糊的短句和似是而非的表述,不过就算仅凭手绘的图形,另外两人也已经能看得出,这是一处地下建筑的平面图,尽管其中还有许多细节的缺失。
兰若珩笔下反复描画猜测的平面图,只可能属于那座被“界”笼罩着的古老墓葬。
那几页纸,他们如今大概已经找到了。
是岑璐把它们从兰若珩的笔记本上撕了下来,而这几张被草草扯断的纸,最后竟然收在了沈慧言的公文包里。
胸腔中无声地呼出了一口气,谢萦向后靠上椅背,心中一时沉得像是压着一块巨石。
“你们说过,岑璐虽然当时只是个高中生,但是一直心仪考古学,知识储备远超同龄人,”她的声音冰凉,似乎显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不知原因为何,总之,她翻开了兰若珩的笔记,看到了这些平面图……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她开始觉得事情不对。”
对一座墓葬如此用心地测绘复原,说是一个地质工程师的业余爱好,怎么也没法让人相信。也许岑璐觉得兰若珩说了谎,也许她认为这支来自意大利的考察队伍在勘探之外还另有目的。往前再数十几年,外国人借着科考名义盗取国宝,是件很常见的事——总之,她在慌乱之中手足无措,把那几张纸撕了下来。
但这样的行为大概只是头脑一热,也许她很快就非常后悔。
就算觉得事情不对,难道要她来举报吗?这支队伍是县里请来的外国专家,她向谁举报呢?谁会听她的话?而且,如果兰若珩回来收拾行李,看到被撕了页的本子,她到时要怎么解释?
撕下的纸页已经没法再粘回去,岑璐惴惴不安,连午饭都吃不下,拿着那几张纸在家里翻来覆去地踱步。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过,也许来给兰若珩收拾行李的人随时都会登门,可她始终没有想出一个合适的办法——而那时她还不知道,就在同一个午后,古墓的门正被活祭叩开,她的爷爷和兰若珩已经不会回来了。
“兰若珩早就知道自己会受到咒术反噬,”谢萦说,声音越来越低,“所以在进入古墓之前,他一定带了善后的下属。赶在外界反应过来之前,他们一定已经做完了所有事……岑璐看了那本笔记的内容,她是被灭口的。”
伪造一个所谓的“自杀”,对这些人来说实在是没什么难度,岑璐的发现并没能再转达给第二个人,而被撕掉了最重要几页的笔记本,就静静地躺在岑教授的家里,直到将近五年以后,才辗转寄到了兰氏家族的手上。
“沈慧言。”谢萦有些艰难地吐出了这几个字,“他们夫妇当时就在洛阳……”
1988年2月,这对夫妇回到洛阳老家,大概其实并不是回来过年,而是应着某个人的召唤。也许是来为他处理善后事宜的下属之一,又或者,他们也许本来就是兰若珩计划中的一环。
当年,那座墓葬被笼罩在哥哥血祭形成的“界”中,无法以法术窥视定位,以兰若珩当年的手段,都不得不像个凡人一样,调来工程机械一点一点地挖掘勘探。墓中神道的朝向和墓门的入口,更是只能通过地表特征和土壤来判断,而他们恰好是一对经验很丰富的考古工作者。
不过,最后“界”被叩开的关头,这对夫妇却一定不在现场。
也许是因为事发突然,他们没来得及赶上,也许是因为这座墓葬诡异的规格形制与同时代的标准有太多不同,他们争执之下依然做不得准,于是兰若珩最后叫走的,是他们二人的祖师爷——那位开山泰斗岑教授。
霄对这两人是谁全无所谓,心中自然没有她此刻的震惊,只平平淡淡问了一句:“哦?他们是兰若珩的属下吗?”
这时沉默已久的兰朔轻声开口:“我想,我大概已经知道原因了。”
厚厚一沓病历本在圆桌上摊开,在赶回来之前,兰朔已经把扫描件发给了熟悉的医生,而此刻对面的判断结果也已经躺在了聊天框中。
“如果这些检验结果和诊断记录都是真的……那么按他心脏病的严重程度,这个孩子根本长不大。”兰朔指着其中一张病危通知单,上面的患儿年龄是两岁,“按中国当时的医疗条件,这时的沈怀月就该夭折了,哪怕是现在,即使是现在的技术也救不活这么严重的先天缺陷,即使倾尽全力抢救,他也绝不可能平平安安地长大。”
其实对面医生大呼小叫的形容远比这还要夸张得多,兰朔拣了另一张检验报告出来,用最简单的方式总结道:“心脏已经衰竭到这种程度,那孩子简直就是一具能走路的尸体。”
可是1988年除夕,在她和哥哥还在界中沉睡时,沈怀月跟着父母回到老家,沈慧言夫妇语焉不详,仿佛他得的只是一点小病,而看在叔叔眼里,这个孩子也只是“看起来比其他孩子文静许多”。
医学已经回天乏术的时候,是谁在为沈怀月延续生命,沈慧言夫妇又因此而坚定地站在了什么立场上,已经不言而喻了。
谢萦深深吸了口气,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不知是何意味的苍白笑容。
一个本该在婴儿时期就夭折的孩子,被咒语延续着生命,一直长到了十几岁,可是再强的法术也有效用将尽的时候。一对考古工作者所能做到的事情实在有限,他们无法再支付更多的代价,兰若珩显然不会为了他们再费更多的力气,失去最后这一点指望t,他们的儿子很快就去世了。
不过在此之后,这对夫妇依然忠实地奉行着他的命令,“沈怀月”的户籍没有销去,而是移交给了另一个人,妖君兄妹也因此获得了在人类社会的身份——可是也许是因为丧子的心力交瘁,也许是因为为兰若珩做事的那十几年,他们所接触的东西极大地损耗了凡人的寿命,从那以后的不到五年,他们就相继过世了。
除了一张旧照片,家里没有任何父母的遗物,谢萦也没有哪怕一点关于这对夫妇的记忆,也许是因为除了档案上的联系,他们从未真正一起生活过。
1993年,档案上谢萦出生的那一年,“沈怀月”改了名字姓谢。
两个孩子都随了母姓,沈家人一直颇有微词,可这其实是因为真正的沈怀月早已去世,而她的哥哥会和她分享相同的姓氏。
少女默然不语,兰朔也善解人意地没有开口,直到过了片刻,递给她一张黑白照片。
“还有最后一件事,小萦,”兰朔低声说,“和我们从前的猜测差不多,现在其实也没有找到什么决定性的证据,不过我还是觉得,应该给你看看。”
黑白照片上,两个青年勾肩搭背地大笑着,背后就是沈家那间荒废已久的祖屋,那时周围还有散养的公鸡在散步。一个人戴着眼镜,很讨喜的一张圆脸,是她的“父亲”沈慧言,另一个看起来开朗许多,是沈广泽。
这个人是她父亲的同乡,从前因为贩假烟还蹲过班房,在90年代却突然声名鹊起,成为了当时名声最盛的气功大师,以衔尾圆环为标志,引得无数高官富商追捧——就是顺着这条线索,兰朔才顺藤摸瓜地找到了她身上。
“从炁教演变出来的衔尾圆环,”他说,“圆环铜戒,几百年来一直都是兰若珩的标志……一个前半生一事无成的人,人到中年却突然一飞冲天,也许沈广泽作为‘气功大师’的起势,就是因为通过你父亲的这条线,搭上了炁教。”
“然而兰若珩本人一向非常低调,连吸纳仆从都极其严格,绝不会这么大张旗鼓地宣扬自己,更不可能靠这么一个人来招纳信徒……我猜,这大概是沈广泽自己的野心。”
“90年代初,那时兰若珩受咒术反噬,大概正处于最虚弱的时期。”兰朔微微摇了摇头,“他大概真的销声匿迹了几年,也许就在这个时机,沈广泽的野心膨胀太过,觉得自己可以另起炉灶,自立门户。”
“我猜以他当时在炁教中的级别,可能并不真的清楚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人,但他还是想给自己留条后路,尤其是在他预感到自己的行为可能会惹怒兰若珩时……”兰朔低声道,“所以,1993年,把那份奇怪的信件寄给兰氏家族的,很有可能就是他。”
对他来说,这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毕竟当年海外兰氏家族何等显赫,他觉得如果有这股力量牵扯其中,兰若珩也许会投鼠忌器———可是料理了他,对兰若珩来说其实只是动动手指的工夫。
于是,在那封信寄出之后的不到一个月,沈广泽就死在了一场飞来横祸中。
但是,那封藏着巨大秘密的信件已经送到了兰氏家族的手上。二十年后,兰朔追着画像上的面孔,找到了那个命中注定的女孩,而此时无数宿命的丝线已然交汇成一张巨网,在他们相遇的时候,其实这个绵延四百年的故事已经要走向了最后的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