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魂 13(2/2)
两人唱罢,高举着白灯,一齐殷切地将头转向他。兰朔神情不变,后背却陡然窜起了一层细微的凉意——两个提灯人都戴着兜帽,兜帽压得极低,面容藏在黑洞洞的阴影底下,他什么也看不清,可不知为什么,心中却升起了一种异常清晰的念头。
——它们并没有脸。
左边的提灯人清了清嗓子,吆喝道:“这就是咱们潼关的血沥子皮影哪,你看皮影人,是不是都艳得跟刮过沥子似的?从前咱们出去跑班子的时候,他们都管这个叫……”
右边的提灯人很殷勤地弯了弯腰,嘹亮道:“白灯照血衣。”
*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快要十点钟,浑身还是软得没一点力气。明媚的阳光透过窗纱洒下来,谢萦睡眼朦胧地发了会呆,这才突然惊觉兰若珩不在。少女揉着眼睛坐起来,对外面扬声叫了一句,还是没有得到回应。
这倒是个稀罕的事情,毕竟平时不管是她是半夜惊醒、还是早上正常睡醒,基本上一睁眼都能看到他正像个鬼一样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到现在她基本已经被吓脱敏了。
按她对兰若珩的了解,他人不在的时候,这个幻境只会比平时更加铜墙铁壁,谢萦并没作能趁机跑出去的打算,于是她最后只是打着哈欠走进客厅,可沙发上居然坐着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邢训宜。
四目相对,谢萦顿时愣住了,因为她实在不知道这个邢理事怎么会出现在自己家里。
邢训宜今天穿得相当正式,灰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身仙风道骨的白色唐装,富贵里又带着古典的风韵,还拄了根紫檀木龙头手杖。看她站在卧室门口,老人立刻站起身来,笑容可掬地一伸手:“您坐,您坐。”
谢萦不明所以地坐下,而邢理事给她倒了杯茶,又慈眉善目地笑:“我该提前知会您一声的,这样登门实在是冒昧,以茶赔罪了,您别见怪。”
少女有些无语凝噎地看着他,觉得自己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在兰朔组织的座谈会上遇到他的时候,这位老人倒是也相当和蔼,可是绝没有眼前这种比对祖宗还恭敬殷勤的态度……少女目光下移,落在邢理事戴着铜戒的左手上。
哦,原因在这里。
按理说谢萦这段时间有气没处撒,对兰若珩的爪牙也不该有什么好脸。可她到底也是沐浴在敬老爱幼的教育里长大的,对这么一个满脸笑容的老人,她即使有一肚子阴阳怪气也很难发挥出来,最后只好不冷不热说了一句:“你来干什么?”
“最近新得了件小玩意,兰先生说,让我带过来给您看看,还能不能入眼。”
邢训宜亲自捧出了一只木盒子,结扣打开,里面是一只玉镯子,
相当古朴而端庄的雕花,双龙盘绕,做工细腻,水头也极足。谢萦拿起镯子对着阳光看了看,那样晶莹剔透的颜色和光泽,仿佛一位含羞的少女。
“兰先生想给您配一整套玉饰做行头,只是他那块坠子的质地媲美和氏璧,有这样的标准在前,等闲的东西拿出来怎么配得上?我这些年一一搜罗,真是费了好大工夫,可总归还是缺这么一只镯子,这不最近才收到了手,赶紧拿过来给您看看。”邢理事抚摸着胡子眯眼笑,“北宋年间的东西,见天光才十来年,您戴上试试,喜欢吗?好险哪,差点就要错过婚期了。”
谢萦把镯子放回盒子里。
邢训宜甚至还知道自己和兰朔的关系,她可不信他猜不出来所谓的“婚期”是怎么回事。像这样的人精,现在还这样一脸“祝你们百年好合”的笑容,这就已经足够说明立场了。
于是尊老之心顿时锐减,谢萦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轻飘飘道:“他要结婚,你还挺上心啊。”
事实证明,这样程度的讥讽根本不足以让他挂不住脸,邢理事甚至还深以为然地点着头,笑得真诚又谦卑:“唉,兰先生难得嘱咐我一次,幸不辱命也就是了。”
谢萦:“……”
按理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不打笑脸老人,谢萦自觉自己在阴阳怪气这个赛道上实在打不过邢训宜,于是最后只好皮笑肉不笑道:“行,我收下了,你还有事吗?”
邢训宜呵呵地笑,又给她倒茶。
“瞧我,还得向您赔罪。”他把茶壶放回桌子上,戴着铜戒的手放回桌面,“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您就问过我这枚戒指代表什么,我当时没有对您和盘托出,实在是没有兰先生点头,我也不敢向外多说一个字呀。”
他蘸着杯壁上的水珠,在几案上画下了一个环形。
“由此而始,由此而终,首尾相连,构成一个完整的环。我曾经告诉您,这代表炁’,一切有形之物都从‘炁’中生发,最终又消亡到’炁‘中,”他说,“可它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含义,因为阳间阴世,天上地下,只有一条河是这样的流向。”
邢理事微微擡起头,微笑着迎向少女正凝聚起来的目光。
“那是黄泉。”
“您还记得陈来福发现的那座古墓吗?九幽下,死生分,黄泉逆流处。那是地底黄泉的源头……其实您不该去寻找它,您已经忘记了,那曾是您和兄长的长眠之处啊。”
“故事该从哪里讲起呢?
“崇祯十五年,在您与兰先生分别的三年以后……
“中原的战火愈演愈烈,您回到了闯王军中,成为他最有力的盟友。有您的襄助,闯王很快把陕西一带的官军连根拔起,又挥师东进。不到一年的时间,整个河南几乎已经易主。
“到那一年的夏天时,中原已经只剩下开封这最后一座重镇。攻t下开封就可直指京师,对于明廷和闯王来说,这都将是决定命运的一战。
“朝廷调集了最后的重兵,双方几度鏖战,闯王还是没能攻下开封。那是怎样地狱般的景象啊,城外已经堆满了尸体,您的鬼车们在城头昼夜不停地哀哭盘旋,直到喉咙流血,也没能突破术士们的结界……
“苦战不下,闯王最终决定围城,断绝开封的食水,要把这座城市活活困死。围困持续了三个月,开封城中的粮草已经耗尽,城池即将不攻而破。而远在紫禁城中的崇祯皇帝,终于在此时下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发布了一项密诏——
“军队可以折损,战役可以败退,甚至连中原可以拱手让出。但朝廷最大也最可怕的敌人,必须在此彻底诛杀。否则,当苍溟之君随大军一起抵达京师,朝中将再无人是她一合之敌。
“崇祯的先祖曾经召集天下术士,亲自用五块石碑把妖君的尸骨镇进了地脉之中。可是您依然降生了下来,如此轰轰烈烈的诛魔大战,都没能将这一脉彻底断绝——刀剑或法术,人间术士所能做到的一切,都无法阻止妖君重回世间。
“太祖皇帝在驾崩前也怀着同样的隐忧,为防妖君复苏,他为子孙后代留下了一道遗诏,指出了一个一劳永逸的法子——只是,那方法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非到生死存亡的关头,绝不可为。
“对崇祯皇帝来说,那时就是他认为的、生死存亡的关头。朱家的江山危在旦夕,他已经被恐惧压得喘不过气,只要能杀掉您,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即使那代价是百万条人命……
“于是,那一天,一支锦衣卫秘密出发,在开封城外,掘开了黄泉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