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那就是您啊。”(1/2)
第117章“那就是您啊。”
剑峰之上, 一人只单形影,衣服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身后是芸芸众生,面前是破碎的六重天, 老道三声大笑还萦绕耳边,生与死的分界线此刻忽然分明了,天边隐隐的雷鸣似警告, 又似一阵悲鸣。
悔吗?
离鼎天伸手, 数条脊柱骨在面前浮现, 他曾在无数个日夜拂过脊椎骨上凹凸的起伏,回忆起无数个“自己”由生到死的过程。
曾经, 为了更好保护和观察,他或明或暗地看着另一个自己长大, 但渐渐的,他发现他挥剑的速度已经无可挽回地变慢了,是寿数将近, 还是愧疚作祟已经分不清了。
他将自己也投入轮回, 每一世都从蹒跚学步的孩童开始, 去有意的寻找另一个自己,在寻找的过程中,他也曾停下来,在一处乡间小屋渡过平静的一生。
可命运让另一个自己扣响了门扉,当打开门看到那张熟悉却青涩的面庞时,离鼎天就知道,他没有选择的权利。
使命使命,这是他诞生的意义。
若遗忘, 是对那些用血肉灵魂创造自己的修士的不公。
若退却,众生之重他又该交到谁的肩膀上呢?
离鼎天的目光落在所有脊椎骨里最短, 也是最血淋淋的一节。
可是怨吗?
一声叹息,被狂风轻易吹散,寻不到来处,找不到归途。
离鼎天擡手,脊椎骨似有所感,在他面前依次排列。
袖口飘出一片羽毛,轻飘飘落在排列整齐的脊椎骨上,漆黑的羽毛隐隐泛着红色,似吸饱血液的蛮兽在匍匐喘息着。
红到发黑的液体从羽毛身上析出,落在脊椎骨之间,像无数密密麻麻的线条,编织起一片只够一只脚落地的狭窄台阶。
每编织完一个台阶,羽毛就会继续往上,如此往复。
一个、两个、三个……
台阶形成到第六个时,就不再形成了。
仔细看去,不是羽毛不愿意往前,而是在形成的台阶之下,有无数双漆黑而半透明的双手,在撕扯着不让它往前。
那是众生的怨恨。
以俞城的惨剧作为引子,在这座人与妖战场遗留的剑山上,勾起那无数死于此地多年,却郁郁不得安眠的恨意,凝聚成的千变万化的邪祟。
甚至不仅仅是此地,头顶的乌云笼罩了多远,就有多少地方的嗔痴怨恨被随着灵气吸引而来。
都说冤有头债有主,可能残留这么久的恨意,早已是沧海桑田后,日月更替,仇人不再,甚至于连自己都姓名都被恨意磨灭了,还记得那刻苦铭心的不甘。
一个人的呼喊声太小,透不过天,震不了地。
离鼎天来到登天路面前,用另一片羽毛划破掌心,猩红的血液落在台阶上,勾起无数蠢蠢欲动的邪祟。
【吃了他!】
【给我,把身体给我!】
【你是我的仇人吗?】
无数纷杂的只言片语涌入脑海,在他脑子里化作各种凄厉的尖叫呼啸,离鼎天眼帘半垂,面上无喜无悲,明明灭灭的光照在他脸上,即显得神圣,又衬得无情。
他走上了第一个台阶。
刹那间,无数的黑手争先恐后攀附在他身上,妄图将他从这条单薄的登天路上拉下来。
不仅如此,还有一簇簇灰色疯了似的缠上他的身体,在翻涌间露出猩红的唇舌,还有恶狠狠的赤目。
在很久之前,厉鬼在玄幻侧并不罕见,因为修士修炼到一定程度后,只要不是被敌人连灵魂一并消灭,总会因为不甘而不愿去投胎,在依靠生前的修为“活着”,却没有醒悟灵智后,会在浑噩之间吞食血肉,求生的本能会让它化作厉鬼,肆无忌惮的报复周围所有的一切。
吞食到一定程度后,厉鬼会恢复神智,但这时的厉鬼,已经和生前的人截然相反了,它们只是拥有过去记忆的邪祟,连人都算不上了。
直到一位人族大能,可怜凡人被厉鬼吞食,甘愿牺牲自己补全轮回的缺憾,让死去的人第一时间被投入轮回,没有选择的权利。
但世上总有特殊,修为越高的人越能脱离这一桎梏,顶着轮回的压力,妄图在人间多留片刻。
而现在,除去那些抱着恨意,却只是空空留在世间磋磨时间的灵魂,那些不愿归入轮回,好不容易存活下来,藏在角落的恶鬼全都成为了离鼎天脚下登天路的材料,它们怎么能不恨?
它们恨不得生痰其肉,将离鼎天活生生的撕碎。
所以哪怕涌动一下要忍受万钧压身,利刃穿喉的痛楚,它们也要扒在离鼎天身上,用幻化出的利齿撕扯啃咬,像一只只发狂的野兽妄图从他身上撕下一块肉。
众生的怨恨在阻挠他前进的速度,恶鬼在撕扯他血肉的身躯,无数呓语涌入脑海在打砸他的魂灵,可以说每走一步是烈火跳舞,热油浇身都不为过。
可能停下吗?
离鼎天擡头。
这条登天路还远远没有到最后联通九重天的长度。
每一个台阶只能放下一只脚,所以两只脚要不停地轮换,才能继续往前走。
无法停下,没得回头。
——这是一条不归路。
没有人比离鼎天更加清楚。
他已经在世间蹉跎痛苦千年,如果此刻放弃,才是真的成为了笑话。
他的血会成为引子,带着它们的血肉和怨恨一步步补全整条登天路。
离鼎天双手合十,低声道:“再帮我一回吧。”
“哪怕只是为了……”
“折磨我。”
登天路有九九八十一个台阶,越往后只会越痛苦。
所以……
他们会同意的。
“吾友,何苦至此。”
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自脊椎骨上浮现,他身着飘飘白衣,无论是服饰还是神色,都昭示着他是已经死去很久的人。
他手持酒葫芦,明明生的仙风道骨,却是个实打实的酒蒙子,脸上总带着醉酒的红晕,倚着自己的剑双眼迷蒙,看到离鼎天的那一刻,他还有心情笑出声。
全然不顾自己破了个大洞的胸口在笑起来时何其恐怖。
他举起酒杯,笑着对离鼎天说:“来一杯否?”
离鼎天记得他。
他们曾在桂花树下对斟,争辩到底是九月酿的石榴酒香甜,还是三月酿的桃花酒更有韵味。
他们并肩走过山水万千,品酒中人间百态。
可最后,离鼎天却在他伸手邀饮时,将他剖心斩首。
离鼎天接过他的酒,一口饮下。
这杯等了千年的酒,早已在岁月的催化下变得苦涩无比,苦得像是把世间所有的苦痛都浓缩在这一杯酒里。
可他却笑着问:“这是我酿的桃花,甜么?”
离鼎天倒置酒杯,以示自己没有避饮半滴,然后笑道——
“甜。”
他听闻这个答案,笑得前仰后合,露出只剩一点皮肉作头和身子连接的脖颈处,伤口新鲜如初。
他抹去眼角笑出的眼泪,双手一拍:“罢罢罢!那我就再助你一回!”
说罢,他一边仰头往嘴里灌酒酒,一边手持利剑飞舞,刀光剑影间,将那些攀附在离鼎天身上的恶灵通通斩于剑下。
酒水从他空空的颈脖处流出,但他毫不在意,只是依然眯着醉醺醺的眼睛,对着往上走的离鼎天,低声一句轻吟——
“天欲晚来雪,能饮一杯无?①”
好友啊好友,哪怕你斩我于剑下,杀我于桃花树下,可天晚了,要下雪了,你还能再与我喝一杯暖酒吗?
前尘往事,不如斟酒一杯,向我赔罪。
爱饮酒的好友留在过去,爱吃糖的养子却站在上面的脊椎骨等待。
离鼎天也记得他。
刚出生的他只有小小一个,他抱在怀里,像抱着一团云。
从爬到会走,从摇摇晃晃地握剑,到名震一方的剑客,离鼎天亲眼看着他从懵懂到意气风发。
他真的很了不起。
只身闯入仇人的地盘,在万人中取仇人项上人头,从万人包围中杀出,回到自己身边。
哪怕身受重伤,在自己妄图取其性命时,仍然奋起反抗,甚至差点将自己杀死。
他双手持剑挡住自己劈下来的攻击,他们靠得那么近,只需要他奋力一甩,自己就会被击飞,然后趁机给自己一剑,他就安全了。
可是最终。
重伤的他似乎已经到了极限,松开了那柄横在面前护命的长剑。
所以再次见到离鼎天时,养子是抱着自己头的。
养子站在上面看了好一会他和好友的交谈,见他上来才开口道:“喂,老头,带糖了吗?”
离鼎天摇头。
“啧,没有还要把我叫出来解决麻烦。”
养子眉头一竖,双手将头摁回空空的脖颈处,在离鼎天超过自己所在的位置时,头也不回地说——
“仅此一次,不要再把我叫出来了。”
“老头,我不欠你了。”
数十年的养育之恩,一条命,一次帮助,钱货两清。
离鼎天没有回头,只是许久,才轻声回答:“好。”
从此,他不欠他,再无瓜葛。
世间的恩怨纷杂,有心软的,自然也有心硬的。
走到六重天那一段路时,除去恶鬼嘶咬,恨意缠绕,那些破碎的小秘境中轰然死去的生灵也将化作簌簌的冷风,让离鼎天的眉间耳廓凝出结晶的冰霜,短短几个呼吸间,他就变成了一座行走的冰雕。
“哟,杀我时不是很了不起的吗?怎么现在就不行了?”
在离鼎天因为寒冷而无法保持身体平衡,差点往后倒去时,身后忽然传来一股巨力,将他踹回了前面的台阶上,他跪趴在登天路上,身上的衣服早就变得破破烂烂,看着狼狈无比,不比乞丐好多少。
离鼎天试图用手撑起身子,但尝试了几次都失败了。
看他这样,说话的人依然不够解气,直接一脚踩在离鼎天头上。
“起不来,就别起来了。”
头生兽耳的少年面无表情,非人的兽眸里满是怨恨:“给我爬着去。”
他永远不会忘记,他只是在乡间想找一件民房小憩片刻,竟就此命丧黄泉。
天降横祸也不过如此。
而杀了自己后,这人竟然还不满足,还要将他抽骨锁魂,完成什么捞子计划。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我就要成为你计划的一部分,凭什么我就要为天下狗屁不认识的苍生不得安宁?!
凭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我?
少年将所有的怨恨都倾泻在离鼎天身上,却在离鼎天可能要倒在自己这一段时,出手为他许了些许力量。
此刻的离鼎天四肢充斥着被恶鬼撕咬过的痕迹,别说站起来了,他只能手脚并用,在登天路上艰难地攀爬,牵动着全身都伤口,可众生的怨恨却附着在这些伤口上,宛若在溃烂处撒上食言,强烈的痛苦并非常人能够忍受,离鼎天虽然咬紧牙关,还是有些许呜咽从齿间溢出。
就像离鼎天唤醒他们时说的那样——救他,不是为了帮他,而是为了折磨他。
少年当然会让离鼎天往上走。
因为,越是往上,就意味着离鼎天承受的痛苦就越多。
看仇人生不如死,谁能比他更痛快呢?
哪怕某种程度上,自己与他是同一个人。
而这些,本就是离鼎天该偿还的“债”。
在不知道第几节脊椎骨时,有人将离鼎天扶了起来,此刻的他双目被啃食殆尽,五感全失,仅仅是凭借一腔意志在往上走。
离鼎天想向他道谢,可伸手,却只抓到两手空空。
他不愿见离鼎天这般狼狈,却也不代表原谅了离鼎天。
作壁上观,是他最后的沉默。
这些,离鼎天也全都接受。
登天路真的很长、很长、很长。
它似乎有离鼎天一辈子那么长。
那些见过的、遇到的、爱过的自己全都出现在这条路上,就像他这一生——
帮助的、阻挠的、无视的全都一一呈现。
可……
这才是众生啊。
离鼎天空空的眼眶忽然流出两行血泪。
他终于明悟,杀死自己的罪恶感究竟从何而来。
因为当他不是他,他杀死的就不是自己,而是芸芸众生啊。
从来没有什么杀一人而救万人。
他一直以来,都是在靠杀饮鸩止渴。
一人即万人,众生即为我。
他自众人的期待中诞生,也将在众人的厌恶中离去。
当想明白这一点时,他已来到登天路的末端。
离殇在这里等着他。
这是他的终点。
亦是这份使命的终点。
他跨过了破碎的六重天、越过了冷寂的七八重天,终于离梦寐以求的九重天一步之遥。
此刻,离鼎天被吞噬的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生长着,清风为他挽发,柔光为他塑骨,朗月为他织衣,离殇就是他的眼睛。
离殇站在离鼎天身旁,他知道父亲最想听的是什么:“只要再往前一步,就够了。”
离殇将手放在离鼎天肩上,轻声道:“我们离重启登天路,就差一步了。”
接下来,只需要离鼎天拔出自己的脊椎骨,将最后一节补充完整,就可以到达九重天,就可以在九重天向天外的修士发出呼唤。
离鼎天制作的伪登天路,虽然无法像真正的登天路那般万古长青,但也能支撑一段时间。
哪怕天外的修士没有回应,有这么一条伪登天路通向九重天,也能因为有这条路的存在,延缓整个修真界灵气退散的速度,让后面的修士可以升到七八重天和九重天,只要有人能到九重天,迟早有一天,也可以如之前的修士那般,破碎虚空离开此方世界。
可以说,离鼎天的计划无论成不成功,都能给玄幻侧谋一条生路。
离殇说的没错,只要再进一步……
心里浮现的片刻疑虑被计划即将完成的喜悦压下,离鼎天不知道的是,在他转身的那一刻,“离殇”脸上露出了一个绝对不属于他的笑容。
漆黑的羽翼在无人处展开,那些纠缠离鼎天的恶魂像看到什么恐怖的东西一样四处逃窜,众生的恨意退却,乌黑发亮的羽毛在他修长的手中上下浮动。
他歪头,看向某个被眷属死死摁住,无法发出半分声响的灵魂,笑着伸出手指——
“安静。”
指腹落在离殇额头,离殇被迫回到脊椎骨里,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走到这条路的尽头。
然而离鼎天看不到的是,在他的上方,已经多年没有人到达的九重天上,比想象中还要热闹——
扭曲的怪物充斥整个九重天,它们像从小被绑在架子上的幼鹅,用漏斗对准嘴巴,肆无忌惮地灌输着最富有营养的饲料,在日复一日的喂养中撑大了胃部,让它们的体型犹如吹气球般迅速增长。
它们以明显超过原本身体体型的臃肿身材挤满了整个九重天,肉挨着肉,皮肤摩挲着皮肤,却专门给离鼎天的登天路让出一条窄小的道路。
一条,直接通往玄幻侧边缘,最接近天外的道路。
传闻,所有要升到九重天的修士都会经历一次伐骨洗髓的重塑,身上所有的暗伤都会被清除,身体恢复到最鼎盛的时刻,从此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只有这样才能在天外行走。
不管离鼎天这条登天路是真是假,按照玄幻侧的“规则”,只要他能突破八重天,都会经历一次塑身,他也确实获得了这份“幸运”。
但他同样是不幸的。
因为——
迪尤尔笑吟吟地一伸手,就将离鼎天塑身的灵气抽走了一部分。
所以才会出现离鼎天伤口都愈合了,却依然目不能视,五感微弱的情况。
亲手剥开自己的后背,将脊椎骨抽出的感觉是什么样?
离鼎天其实不太能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现在已经无法感受到明确的疼痛了。
四周一切都安静极了,没有风,没有雨,连他自己的存在都变得渺小而无意义。
他的脊椎骨成为了登天路的材料,可他仍然要当那个引路人。
他再也起不来了,但没关系,他可以爬。
一步一步,每爬一步,他身上的血肉就会成为最后一节登天路的材料。
他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只知道最后,他的指尖碰到一处如糖壳般脆弱的地方。
原来……
九重天与天外只相隔了这么薄薄了一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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