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2/2)
他拐个弯,屏退随从,径直向禁苑去了。
*
禁苑内一处偏僻院落里,房门紧闭,积雪未融,室内却是春意融融。
“死了,死了好啊哈哈哈哈!秦虹!林景明!我有生之年也能看见你们死!我好痛快啊!”
皇后霍媚娘眼中满是兴奋,口里只颠来倒去这一句话,忽然身子一抽搐,她娇吟一声,满面潮红的捂住嘴,腰肢一软倒在床上,她染的鲜红的指甲紧紧掐着锦被上的戏水鸳鸯,娇艳的脸上一阵失神,脸蛋轻轻靠在身边人的腿上,轻轻磨挲着。
是的,床上还有另一个人。
一个女子打扮的人。
她的存在感很低,和扭着腰肢喘息,红着脸儿扭动的皇后相比。她近乎是个死人,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微弱不可闻,一丝一毫不被室内春意所染,如如不动,好似老僧入定。
她穿着圆立领的淡色袍,领很高,盘着边儿镶着细细的掐金丝,几乎见不着她细弱的脖颈,她衣裳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花纹,外层罩着层轻纱,有如月披云雾,更起朦胧。
霍媚娘笑的暧昧,喘着气,眼神恨不得拉丝:
“督公果然,又秒又知趣,怪不得那么多姐妹们,争先恐后的爬督公的床呢。”
萧匪石转过脸来。
她的脸清瘦隽丽,明明是很美的相貌,却是偏偏让人看见不寒而栗,大概是因为那双眼吧——漆黑的眼微凹下去,眼周有些青黑,憔悴又冷苛。她的瞳仁漠然至极,即使在床帏之间,都不曾有一丝的波动。
萧匪石缓缓抽手,修长的指尖上水渍晶亮。她连衣裳都不曾乱半分,居高临下的看着床上一脸糜色的皇后,声音沙哑,语气平缓毫无波澜:
“娘娘青春凤体,肯叫咱家怜惜,是咱家的福分。”
霍媚娘轻笑,她起身伸手,怜惜的搂上萧匪石的脖颈:
“督公刚刚进宫时候,本宫不知督公来历,只疑心你是皇上带回来的禁胬。百般刁难于你,鞭挞辱骂,甚至毁了督公嗓子。没想到督公还对本宫如此情深义重,不仅仅除了本宫的心头大患,还日夜来看本宫。”
她眼里有泪光,含情脉脉:“督公对本宫可曾有恨?”
“恨。”
霍媚娘眼神一惊。
萧匪石指尖挑起她下巴,依旧是那副不死不活无波澜的模样:
“可恨比爱更长久,更深刻入骨,不是吗?”
她声音沙哑,自从失了胞胎后,她的身上再没了那股子女子独有的慈爱温婉,面容冷峻起来。纤细的脖颈,沙哑的声音,不死不活的俊美脸蛋,黑青的眼角……单薄的身子上塞着孤寒苦涩的药香,有一股雌雄莫辨的美感。
这不死不活的模样,不男不女的身子,比女子更叫迷人,比男人更叫有魅力。
霍媚娘忽然想起来什么宫里曾经流传过的说法,伸手去解萧匪石的腰带,她声音柔媚:
“听说督公不仅仅手艺高,叫本宫瞧瞧么?”
她的手伸过去,却被一根纤长的指甲刮在手臂上,正刺中她xue位,萧匪石依旧是那副模样,冷淡又漠然:“娘娘逾界了,萧某身已残透,不敢让您瞧见。”
霍媚娘心头一颤,收了手:“督公莫恼嘛,说回来,督公一替我除了秦虹并林沉玉那两个心头大患,二替我暖床温香这些日子,本宫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了。”
她看向萧匪石的眼神越发缠绵,用胸口掏出半枚虎符来,塞入萧匪石的手心:
“之前听说那曹虞夺了您的兵权,分走了锦衣卫的羹。督公可莫闹,这半块虎符是你的了,以后您可要疼我,助我重回中宫。”
有这半块虎符在,霍家江北的三万府兵,尽能差遣。这是她爹留给她最后的倚仗,她连皇帝都不舍得给,却给了萧匪石。
萧匪石捏过虎符,淡然道:“你好像很恨林家。”
霍媚娘自嘲一笑:
“能不恨吗!秦虹和林景明压着我们家一辈子不能出头,弹劾我舅,说他投敌叛国;弹劾我爹,说他无所作为。明明是我爹的下属,却居功甚伟,一护跃而上压在我们家上面,他退隐了我爹才能上位,五十多岁才掌握兵权。叫天下人笑话!”
“还有那个林沉玉!皇上自此见了她后,魂都丢了似的,眼里就只有她了。围猎设宴,上朝下朝,恨不得贴着她一处。白日想着她就算了,甚至夜里同衾共枕的时候,喊的都是她的名字!我如何能忍!”
“淑妃那个狐媚子贱婢!因为长的和她有三分相似,就能爬上龙床,踩在我的头上!”
她一提起林家就如骂个没完。
萧匪石敛眉不语,她指尖已经干涩了,轻轻的抚摸着那虎符,触碰间有些难言的隐晦涩意。
她安抚完了霍媚娘,便推门离去,门口的丫鬟低眉顺眼送她离开。
不是别人,正是绿珠。
“伺候好娘娘,叫她安安稳稳的睡一觉。”
“是。”绿珠目送他离去,进了门。她低眉顺眼,给霍媚娘递去了一杯清茶,霍媚娘骂累了,缓缓饮下,觉得身子莫名困倦,就倒在床榻上睡了过去。
绿珠静静的看着她,眼睁睁的看着皇后忽然呼吸急促起来,摆着手瞪她,她不为所动。
霍媚娘只觉得五内如烧,她看向自己的大丫鬟,大丫鬟却一动不动的看着自己,她想骂绿珠,嗓子却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终于一缕鲜血溢出了她的咽喉,她瞪大眼睛,咽了气。
绿珠不慌不忙的关了门,悄然离去。
*
“督公!”
萧匪石出了门,似乎不怎么能适应日光,她眯起眼来。虽则春日到了,可紫禁城到底比旁的地方阴气重些,寒气森森。她走路没有什么声音,好似鬼魅。
她一双眸漠然,遇见阳光时瞳仁终于微眯一下,那是她还活着的证明。
她就这样站在禁苑旁的生门处,这里一个人都没有静悄悄的,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忽然,一个老太监喘着气跑过来,扑通一声跪下,泪流满面:“孩儿!徒儿!救我!”
不是别人,正是把萧匪石领入宫中的太监,曹虞,萧匪石曾经拜他为干爹,跟着他兢兢业业干过一阵子。后来她手段够狠本领够大,深得皇帝喜爱,调去御前伺候了,可她仍然不忘旧情,时不时去照顾曹虞,曹虞身份也水涨船高了起来。
萧匪石静静的看着他,伸出手来,掸了掸他衣上灰尘:
“干爹,是您教我,天塌下来了也有旁人顶着,无论什么时候都要稳着步子走路,如今发生什么事了,您的步子都不稳了呢?”
曹虞有些心虚。
是萧匪石得势后,一直照顾他;可后来皇帝不知道为什么烦了萧匪石,他为了迎合皇上,谋取盛宠,竟然设计让她在祭祀时出了纰漏,害得她权势被夺,被贬入禁苑,照顾一群疯婆子。
她的权,也挪到了自己手上。
他只觉得走路都飘了,那可是司礼监!伺候君王,批朱大权,通通落入自己手上了!
曹虞刚开始还觉得有些惭愧心虚,没想到萧匪石非但不恼火,反而温声温语的告诉自己,如何迎合圣意:
“边关如今形势严峻,皇上一日看不见元帅,一日便吃不好饭睡不好觉,奈何元帅已经归隐,干爹不妨找个借口,叫元帅出海到京城来,皇帝定然喜笑颜开。”
他确实找了个借口,皇上听说他请了元帅夫妇进京,当即就多吃了一碗饭,甚至笑着夸他办事得力。
他飘了。
却没想到,秦虹死在路上了,那可是南朝的定海神针啊,她掉跟头发自己都要倒霉,更何况是死在路上,他难逃其咎啊!
他含泪跪下,抱着萧匪石的大腿:“干爹求你,求求你了,秦虹如今死在路上,我如何给帝王交代?他怕是要杀了我啊!”
萧匪石依旧是那副不死不活模样,脸色都没变,语气平缓如常,似乎秦虹死了她一丝一毫也不在意: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这是干爹教我的,遇事不要慌。”
“我怎么能不慌啊!”
“慌也没用,干爹莫要急,进来歇歇吧,我慢慢的替你想主意。”
“好好好!”
曹虞跟着萧匪石进了禁苑,他到了萧匪石房间,屋内陈设破旧,颇为寒酸,他有些汗颜:“是干爹对不住您。”
“干爹说的什么话,我这条命都是您给的,把权给您了算什么,乌鸦反哺羊羔跪乳,就当是我孝敬您的。”
她递与曹虞一杯茶:“干爹暖暖身子。”
曹虞感动至极,抹了泪,一饮而尽。
继而,室内一阵安静,萧匪石捧着茶盏,并不喝下,茶烟袅袅,她面容也带了丝仙气。面色却依旧是那副不阴不阳的憔悴冷淡模样。
*
燕洄赶来,他推了门,看着倒在地上的曹虞尸体,推开屏风,又看见死在床上的皇后娘娘,顿时心领神会,将曹虞的尸体和皇后尸体叠在一处,拍拍手,少年又转过屏风来,笑嘻嘻的坐下,掸着袖口的墨痕。
他低语:
“恭喜督公,重出禁苑,这些日子苦没白吃,不仅是再掌大权,又白白得了三万府兵,这权势是更加滔天了。”
萧匪石面上无喜无悲,只是捏着那半块虎符不说话。
燕洄笑:“这皇后和曹公公,一个和您有肌肤之亲,一个有养育之恩的。您说杀就杀,猝不及防的,可惜我来晚了,不然真想看看他们临死的表情,是怨恨呢,还是不敢置信呢?”
督公生的好看,手指修长有力,在这个极度寂寞的宫里,男男女女的,没少人觊觎过她。更何况有人说,她身上有引人入胜的秘密。
可燕洄观察出来,每个督公用手用身子伺候过的人,无论尊贵的后宫嫔妃还是手段毒辣的太监,不出一个月,坟头草都长的半人高。当然,背叛过督公的人,也一样。
可惜,皇后和曹虞都没有看清这个事实真相。
萧匪石不语,径直掀了厚厚的门帘就往里走,她理了理衣冠,重新去见了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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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匪石已重新换上了掌印太监的衣袍,掇青拾紫,清贵无双,她生的瘦而颀长,端着玉带跪在地上,声音平淡的向帝王问安。
顾螭斜眼看她,这不男不女的鬼东西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可用着用着他觉得,这把刀有些过于刺手了,他怕养虎为患,换了个人。
没想到,都是废物,不堪起用,还不如她顺心。
他叹口气,有些疲倦:“回来了,就安心做回你的督公吧,之前的东厂西厂一并重新交给你管,听说曹虞在的几日,往里面塞了不少纨绔废物进去,你自个斟酌,清理清理。”
“是。”
萧匪石跪在地上,叩谢皇恩。门外的燕洄姗姗来迟,他跪在地上,面色凝重声音沉痛:
“皇上,适才发现皇后娘娘和曹虞的尸体,卧在一处,两人七窍流血,应该已是畏罪死亡了,整理时发现了皇后娘娘赠与曹虞的衣物……”
帝王一口气提在喉咙中,咽不下去,冷笑道:“死了倒好!朕看就是皇后做的局!曹虞递的刀!她想杀林家很久了,终于勾搭上了同伴。杀我国之重臣!朕还没找他们算账呢!他们倒自己死的轻巧!”
“不仅仅做局,还狼狈为奸给朕戴帽子!”帝王想起来什么不好的往事,语气狰狞:
“皇后给朕贬为庶人,两个人尸体剥了衣裳,不许遮盖埋到皇城外!”
萧匪石擡眸:“这恐不妥,皇后出生名门…在企恶裙似2贰2无9吆似七…只怕霍家人内心难安。”
顾螭嗤笑:“出生名门,和老太监搞到一起?那就把两个尸体一并运过去给他们看看,自己家养的好女儿!”
萧匪石躬身而退,离开养心殿时,大家看她的目光又是一变,惶恐而不安。
被贬入禁苑才短短半月多,又全身而进,官复原职,权力如旧。
萧匪石一言不发,一个眼神都不理会这些人。她只是走着,脊梁直而挺拔,背影消瘦,显得有些萧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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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匪石的屋子在慎刑司的西头的厢房,简陋的很,入门处的花架上搁着盘匜,里面搁着清凌凌的冷水。她手伸进去,使劲的揉搓着手,惨白的手上瞬间出现一片红痕来。
燕洄递给她一封信,萧匪石擦了手,缓缓打开,看完后,将信纸折叠了,搁在油灯上,油灯嘶的一声冒出一缕青烟,她静静看着信纸化为灰烬,丢到了香炉中。
烟火缭绕里,隐约看见落款处两个字。
秦虹。
燕洄递过奏折来,萧匪石自旁边青玉小案拈过朱砂笔来,笔尖有些发硬,她含入口中轻轻浸润片刻,苍白的薄唇上瞬间染了胭脂色。
批朱。
她一目十行,笔下丹红。眼里无喜无悲,眸光曾未动过分毫:
“去年,十本奏折里面有两本弹劾咱家,今儿大家倒是闹腾,才阅了五份,就有三本状告咱家的,要皇上赶尽杀绝的。”萧匪石嘴角露出极浅极淡的笑来。
燕洄笑的肆意:“可惜了,落井下石正中被人看见,督公可要我去提点提点这些人?”
“跳梁小丑,何必费心。”
萧匪石目光扫过这些个弹劾的大臣,有宰相,有太傅,有尚书……她语气平淡。
她批阅完了如山的奏折,丢了笔,手却因为咳嗽颤了一下,笔从笔搁上落下,滴溜溜在桌上打滚,正被桌前摆着的一个牌位挡住了。
笔停了下来。
萧匪石咳嗽完,只感觉喉间一阵鲜血上涌,她不动声色的咽下去,伸手拿笔。
指尖触碰到了旁边的牌位,上面落了些灰,她眸子看过去,无喜无悲。
上面写着
亡妹萧绯玉往生之莲位
——家姐匪石恭立
她收了目光:“批完了,陪我下盘棋吧。”
*
她房间里有个棋盘,落了灰很久。这棋局就这样摆着,无人动。若是懂棋的人过来看,定要摇头,这棋都是些什么东西?毫无章法,黑子白子乱摆一通。可若是懂军事的人细看,就能看见,棋盘上隐约刻印着南朝的全局地图,这黑白如局势,泾渭分明。
燕洄和她对坐了。
萧匪石拈起中心的一颗黑子,丢进了棋奁中。
燕洄笑:“这棋子原是皇后死了,想不到她居然也配做个棋子。”
“她不配,她手里的虎符配。”
萧匪石今日似乎有些心情不错,居然开口和他解释,继而她又拈起一枚白棋,从最边缘,挪到了上边,停住了。
“秦元帅和林老侯爷吗?来,丢这里吧,那两个人您也杀,真是下得去手呀,不怕小侯爷再记您一笔么?”
燕洄递过去装着白子的棋奁。
萧匪石执子不落,只是淡淡扫他一眼,并没有将白子丢回去,而是落在了西北一角,正堵住一群黑子。
燕洄猛然擡头,脸上露出震惊的神色来:“元帅还没死……”
“观棋不语。”
萧匪石默不作声,并不回应他的话,至此,棋盘重新布局。
燕洄低声笑了:“也是,您怎么可能动这两个人呢,毕竟是小侯爷的亲生父母。”说着,他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往棋盘的最南边瞥去。
萧匪石微微擡手,又压下去,遮住了最南边那一颗孤零零的白子,她似乎不想让旁人看见。
那子白如玉,莹润而透亮,和别的子材质不同。她似乎很喜爱,轻轻的把它护在袖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