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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科棠棘途(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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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异常艰难,如同吞咽滚烫的沙砾。

汗水立刻浸透了他单薄的葛布衣衫,紧紧贴在皮肤上。

他强迫自己凝神,看向考卷上的题目。然而,眼前墨黑的字迹却在闷热的空气中诡异地晃动、扭曲、晕染开来,模糊成一片混沌的墨影。

耳边是此起彼伏的、极力压抑着的沉重喘息声,间或夹杂着几声痛苦的呻吟和干呕,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在这死寂的蒸笼里格外刺耳。

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刻都成了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猛地撕裂了令人窒息的沉闷!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濒死的绝望,仿佛来自地狱的呼号,直刺耳膜!

“啊——放我出去!我……我喘不过气了!闷……闷死我了啊——!”

紧接着,是沉重的身体猛烈撞击号舍板壁的“砰砰”声,伴随着木板痛苦的呻吟。

那声音由狂暴逐渐变得无力,最终只剩下断断续续、如同破风箱般的嘶哑喘息,越来越微弱。

“救命……救……”最后几个字,微弱得如同蚊蚋,随即彻底消失。

整个贡院陷入了一种比死寂更可怕的沉默。所有尚存一丝清醒的考生都僵住了,连呼吸都停滞了。

一种冰冷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无形的毒藤,瞬间缠绕上每个人的心脏。

谭嗣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将他因酷热而昏沉的头脑激得一片冰凉。

他死死攥着笔杆,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手心里全是冷汗,黏腻冰凉。那垂死的哀嚎和绝望的撞击声,在他脑海中反复回荡,挥之不去。

他仿佛能透过那薄薄的土坯墙,看到隔壁号舍里那张因极度缺氧而扭曲、青紫的面孔,那双圆睁的、死不瞑目的眼睛,正直勾勾地“望”着这吃人的牢笼。

“肃静!再有喧哗扰乱考场者,同罪论处!”号令官冰冷、毫无人气的呵斥声从过道尽头传来,如同鞭子抽打在凝固的空气上。

那声音里没有一丝惊惶,只有一种见惯生死的麻木。

那场考试是如何结束的,谭嗣同的记忆已然模糊。

他只记得,当沉重的号舍门终于打开时,刺目的阳光让他瞬间闭上了眼睛。衙役们面无表情地拖走了一具用草席潦草覆盖的尸体,席子一角露出一只僵硬的、穿着破旧布鞋的脚。

一股浓烈的排泄物恶臭混合着死亡的气息,随着那具尸体的移动而弥漫开来。幸存的考生们如同劫后余生般踉跄涌出,许多人面色惨白,眼神空洞,甚至有人扶着墙根剧烈呕吐起来。

谭嗣同脚步虚浮地走在人群中,双脚踏在滚烫的沙土地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那草席下僵硬的脚,那弥漫的恶臭,那号令官冰冷的呵斥,如同烙印,深深烙刻在他的灵魂深处。

他抬头望向兰州城垣外那亘古荒凉的黄土山峦,只觉得那无言的苍茫,竟比这刚刚吞噬了一条性命的贡院,还要多几分活气。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愤怒,如同北地的寒流,开始在他心底深处悄然凝结、滋长。

光绪十九年(1893年),谭嗣同已经二十八岁。

这是他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踏入那象征功名起点的府试考场。

地点,依旧是湖南长沙贡院。五年光阴,五次折戟,昔日的少年意气早已被磨砺得所剩无几。

他坐在熟悉的号舍里,周遭是同样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木板和空气。

然而,这一次,他心中却再无波澜,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考题发下,他展开卷纸。目光扫过那熟悉得令人作呕的八股格式,看着那需要“代圣贤立言”的题目。

那些僵死的教条,那些被无数人咀嚼过无数遍的“微言大义”,此刻在他眼中,忽然变得无比清晰,又无比荒谬。

他仿佛看到无数无形的丝线,从这张薄薄的试卷上延伸出去,缠绕着、束缚着千千万万和他一样在此间挣扎沉浮的士子,将他们变成提线木偶,变成这架巨大腐朽机器上微不足道却又不可或缺的螺丝。

号舍低矮的顶棚、狭窄的四壁,在他眼中无限放大、变形,最终化为一座巨大的、不见天日的牢狱。

那些伏案疾书或抓耳挠腮的考生身影,如同狱中囚徒;监考官踱步的脚步声,如同狱卒的皮靴在回荡;而他自己,亦是这囚笼中待价而沽的一员。

他提起笔,那支曾渴望龙飞凤舞、指点江山的笔,此刻却重逾千钧。

笔尖悬在雪白的考卷上方,微微颤抖,迟迟无法落下。

不是才思枯竭,而是胸中那股被压抑了太久的洪流,此刻正猛烈地冲撞着理智的堤坝,几乎要喷薄而出!

他想写,想写的太多!他想写那兰州贡院草席下僵硬的脚;

想写父亲案头那“非国家祥瑞”的朱批;想写无数寒窗苦读却终老牖下的悲凉面孔;

想写这号舍如同吞噬活人的坟墓!他想呐喊,想质问:这取士之途,究竟是登天的阶梯,还是杀人的刑场?

这“代圣贤立言”的煌煌大道,为何最终只驯养出一群思想僵死、只知磕头颂圣的奴才?

这锦绣文章堆砌的殿堂,底下埋藏着多少无声的白骨和湮灭的才情?

笔尖的墨,终究承受不住那巨大的压力,沉重地滴落下来。

饱满的墨珠砸在雪白的宣纸上,迅速洇开,像一滴绝望的泪,又像一个无声控诉的污点,不断扩散,吞噬着那象征着功名起点的纯净。

他死死盯着那不断扩大的墨痕,胸中翻腾的岩浆终于冲垮了最后一丝理智的束缚!

“嗬……嗬嗬……”一声低沉而怪异的笑声从他喉咙深处压抑地滚出,起初只是压抑的震动,继而越来越响,最终化为一阵再也无法遏制的、充满了悲怆与癫狂的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

笑声在死寂的贡院里突兀地炸开,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吸引了所有惊愕的目光!

监考官脸色剧变,厉声呵斥:“肃静!何人喧哗?!”

谭嗣同置若罔闻。他猛地站起身,那狭小的条凳被他带倒,“哐当”一声砸在地上。他一把抓起那个伴随了他五次科考、由家中巧匠精心制作的紫竹考篮——那曾寄托着父辈和他自己全部期望的象征之物——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掼向号舍冰冷坚硬的土坯墙壁!

“咔嚓!”脆响刺耳!坚韧的紫竹骨架应声碎裂!

里面的墨锭、毛笔、镇纸、备用的白纸……稀里哗啦散落一地。他尤嫌不足,俯身抓起那些散落的、印着朱红格子的空白题纸,双手疯狂地撕扯着!

雪白的纸屑如同暴雪般在他指间、在他脚下纷扬四溅!

他一边撕扯,一边狂笑,那笑声凄厉如枭鸣,震动着整个死寂的考场:

“取士?哈哈……此非取士!此乃屠场!活埋活人之屠场也——!”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而嘶哑变形,每一个字却都像淬火的钢针,狠狠扎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监考官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谭嗣同,声音尖利:“反了!反了!给我拿下!拿下这个狂徒!”

衙役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谭嗣同没有反抗,任由他们粗暴地扭住双臂。

他止住了狂笑,沾着墨迹的脸上,一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的寒星,冷冷地、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嘲弄,扫过那些惊惶、愕然、麻木或幸灾乐祸的面孔,最后定格在那监考官气急败坏的脸上。

他嘴角甚至勾起一抹奇异的、冰冷的弧度,任由衙役将他拖离这片他奋斗了半生、也埋葬了半生的“圣地”。

散落一地的紫竹碎片和漫天飞舞的雪白纸屑,成了他科举之路最后的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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