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逃亡十二时辰(六)(2/2)
“怎么又不吃了?”钟臻不解。
“新春伊始,万象更新,阿爹该给自己买件新衣服才是!”
“啊?”钟臻咋摸着这话,哪个老百姓能每年都买新衣服呢?
他再次确定,小傻子出身不凡。
钟臻问:“小深,你还记得你的其他家人吗?除了阿爹,你的阿娘,或者你的兄弟姐妹,你还有印象吗?”
小傻子怔怔地望着阿爹,心里也是一阵错乱。
其实不光是方才以及昨晚,最近他的意识里总会突然溜出一些没头没尾的片段。
他总是晃神,依稀间看到层层叠叠的金色屋顶,他看到太阳从最东边的金顶间升起,从最西边的金顶间落下,他曾无数次的走在这中间的空间里,却从没看过太阳从屋顶落下后,究竟去了哪里;太阳在屋顶里面升起前,又是什么形态。
他记得身边总有个人陪着他,他叫他“张公公”。张公公会检查他写下的每一个字,画完的每一幅画,然后事无巨细地问他,为什么这么写?为什么这么画?有没有什么含义,是不是有谁想要拉拢他?
他记得自己总要吃药,磕头,看人脸色;这么多人里面,只有夫子对他最好,时常夸他聪明。
然后突然有一天,他在花园里玩,听到扑通一声。
后来听说,那位夫子投井而亡了,原因不明。
他时常意识到自己很危险,也时常觉得自己幸运。他不理解为什么。
小傻子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其实有两个人,一个人正在吞噬另一个人。
令人惋惜的是,被吞噬的那个人,正是现在的他自己。
这很可怕,小傻子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为什么……
于是,小傻子只好擡起脑袋,故作天真,“没有了吧,阿爹。”
他看着钟臻,两种思绪不断在脑海里打架,“小深只有阿爹,小深最喜欢阿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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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家到村里的那条路,他们一天要走两趟。
钟臻问小傻子一些事,小傻子答;小傻子也问钟臻一些事情,无论有多愚蠢,钟臻也会不厌其烦地回答。
他们有时去卖鸡,有时卖羊,有时卖猪。
再过两年就是新年了,家里的成猪也卖的七七八八,还卖了两头种猪。小傻子觉得钟臻心里应该是高兴的,杀猪的速度越来越快,力气也越来越大。
跟着钟臻卖肉的这些天,他对血的恐惧也逐渐稀薄,想来是见得太多了……
卖掉那只被搓的白白净净的猪的时候,小傻子抱着小狗跑开了,说要去附近逛逛。
钟臻知道他心有不舍,觉得挺好笑。
不过,见到小傻子走了,那头猪也明显更加放松,神情惬意,扭着大腚走到他的杀猪刀下,慷慨赴死。
倒也惹得钟臻和卖主笑得不行。
也许,对那头猪来说,死是一种解脱。
与其担惊受怕、看尽眼色地活,不如潇洒坦荡,从容自得地死。
钟臻将这样的想法当成笑话讲给小傻子听,小傻子扯了扯嘴角,干笑两声。
随后,若有所思道:“也许吧。”
也许吧——
一语成谶!
谁知两年之后,小傻子找回身份,洗去前尘过往,风风光光地回到了都城,回到普通人一辈子都进不去的金宇楼阁之间。
三年之限已至,商旻深从容选择了坦然赴死,仿佛数年之前的某个灵物的预示。
那一天,小傻子挥着长剑,刺向坐在龙椅上的兄长,“阿兄,我要你处死钟臻!”
“小深,你不是也喜欢他吗?”阿兄勉强挤出微笑,“阿兄答应你,只要你今天放过我,我就成全你们俩,可以吗?”
“处死钟臻!”剑刃抵着他的喉结,渗出一线血痕,“我说,处死钟臻!”
“好好好,处死钟臻!”皇帝挥舞着长袖,双眸紧阖,“来人,传我口谕,衢连村屠户钟臻,玷污皇威,欺君瞒上,罪不容诛……赐,斩立决!”
商旻深收了剑,跪在地上, “臣弟冒犯了皇兄,甘受其罚。”
“罢了罢了,”皇帝挥挥手,“朕,不会再逼你吃药了。”
不吃药,就得死。
商旻深久久跪拜,“谢主隆恩!”
谢主隆恩!
谢主隆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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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过年,家里多了一个人,不,多了一人一狗,一下子变得好热闹。
除夕夜,他们的餐桌并不丰盛,小傻子和小狗却吃的欢天喜地的,十分满足的样子,钟臻忍不住弯了嘴角。
夜深,这夜无风无雨,小傻子在院子里燃了一盆火,丢了一把晒干的竹子进去。
钟臻正洗碗,忽然听到小傻子叫他,“阿爹,阿爹阿爹,快出来呀!”
将手上的水蹭在围裙上,钟臻推开门,听到一阵噼啪响。
“爆竹声中一岁除!”小傻子站在火堆旁边,不断往火里扔竹子,“阿爹,新春吉祥,一世平安!”
“嗯,新春吉祥,一世平安。”钟臻朝着他微笑。
小傻子的脸颊被火烘得红扑扑的,朝他挥手,“阿爹,你想玩爆竹吗?”
钟臻轻轻摇头,看向火光掩映下的小傻子。
不得不承认,小傻子虽然跟他的期望差距颇大,但自从他进了家门,钟臻的每一天都很开心。
他习惯了小傻子黏糊糊地唤他“阿爹”,不停催促他“快来快来”,从不吝啬分享自己的新发现。
小傻子的世界纯粹又有趣,仿佛没有坏事,所有的事情都能有转机。
小傻子懂事得让人心疼,说羊汤贵就再也不提羊汤,说是新年了就总是要去给他买新衣服,无论吃到什么东西,表情都是一脸餍足……
过往二十多年,钟臻仿佛生活在连绵无绝的雨水里,从里到外都湿漉漉的,迫切地想要找个归宿。遇到小傻子之后,这人就像个炽热的太阳,一点一点将他的黏腻和潮湿烤干,给他呼吸,给他快乐。
钟臻喜欢看着小傻子围着他转,悄默默地瞅着他,或者念念有词地同小狗说教。
原以为成亲娶妻是必经之事,代表着身份转换:他成为一家之长,传宗接代,按部就班地迎接死亡。
遇到小傻子之后,他愈发明白婚姻的意义,无非是有人作伴,一起放爆竹,一起卖牲畜。
因为时常陪伴,他心知夜里再冷,也冷不过一个臂弯。
伤口再多,不过那人的蹙眉轻喃;他可以承受最重的伤口,因为小傻子会心疼他,保护他,不会放任他不管。
随着火光婆娑升空,小傻子也在一旁手舞足蹈,好不兴奋。
钟臻站在房檐下,笑眯眯地望着,觉得这一年真是好年。
这一年,他成家了。
妻子有点傻,不过问题不大。
年初一,天朗气清,正午的日光温热。
钟臻烧了些热水,放到院子的小盆里,叫小傻子过来洗头发。
小傻子乐颠颠来了,小狗也闻讯跑来,钟臻朝他笑,“待会儿我洗完头发了,剩下的水也给你清理一下啊?”
小狗歪了下脑袋,听得懂他的话一样,又夹着尾巴跑走了。
钟臻和小傻子一起笑出声。
小傻子趴在盆边,钟臻舀了一勺温水,倒在他的头发上。小傻子随即舒适地闭上眼睛。
“阿爹,你今年几岁了?”他突然问。
新的一年来了,钟臻也长了一岁,答:“二十七了。”
“哇,阿爹。你才二十七,而我都十三岁了,所以你十四岁时就当爹了吗?”
钟臻无言以对。
小傻子继续自顾自地说:“看来,你不能再当我阿爹了,以后我还是唤你阿兄吧!”
“……好。”钟臻揉搓着他的头皮。
小傻子偷偷傻笑,就这么把称呼改了。
因为他记得,阿兄是最亲近的人,也是永远不会伤害他,也永远不会背叛他的人。
那两个人没做到,但是钟臻都做到了。
小傻子其实一点也不傻,决定信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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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雨势终于见小。
钟臻也终于苏醒,身体没什么大碍,只是那么一摔之后,觉得头晕脱力。
商旻深关切他:“大概是一整天都没吃东西的缘故。”
“吃了的,”钟臻虚弱地笑笑,“断头饭,上刑场前吃的。”
“呸呸呸!”商旻深拧了他一把,还好,皮肉还是那么结实。
“我们走吧,清风也修整了一会儿了。这阵雨势减弱,我怕皇兄他们会再追上来。”
钟臻颔首认同,扯了枝竹竿做杖,倚着站起身。
商旻深吹了个响哨,被竹叶与枯草掩盖的清风登时立正,啸了一声。
“好小子,”商旻深抚摸清风的前髻,“忍一忍,等回了家就给你疗伤。”
清风用额头抵着商旻深的头,仿佛兄弟间的倚靠。
其他人只拿他当马,只有小皇子拿他当作手足,他自是知道该为谁效力。
重新出发,商旻深扛起钟臻的一只胳膊,手臂环着他的腰;另一只手拽着清风的缰绳,加速走出竹林。
进宝最体贴,唯恐自己成了负担,四条腿飞速蹬地,牢牢跟紧他们。
它眨眨眼,两个阿爹都在了,还多了一个四脚的玩伴,它真是高兴。
“进宝?”商旻深走出几丈就要叫一下它的名字。
“嗷!”进宝仰头叫,表示自己还在。
商旻深弯着嘴角,好不快活:“努力跟上我们,天亮之前到家的话,阿爹给你炖骨头吃。”
一听说有骨头,进宝跑得更快了!它追着钟臻竹杖的起伏,片刻不曾松懈。
钟臻笑个不停,看看进宝,又看看商旻深。
他的一生中总有太多的意外与变故,但这些并不总指向坏事,偶尔也有这样否极泰来的时刻。
他觉得人活一生,似乎就是在等待这样的时刻。
作者有话说:
大言不惭地算他二合一吧!
转折应该还蛮好玩的,我要努力写,努力让读者们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