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肠应直(2/2)
她看了看萧琳,最终还是没有把心中所想的那句话说出来。
“那天是我的生辰,水粉店的老夫妇并不知道,在这世上知晓我生辰的只有郗骏平一个,那天晚上没有月亮,他为我过完生辰后告诉我,我们应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们要扳倒‘郗恒’,就用同样的办法……”
湘琴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什么也说不出来,冬儿拉了拉萧瑜的袖子,看向他轻轻摇头。
她想起昨日听到湘琴告诉自己这段痛苦的过往时自己何其愤怒。
郗骏平为了复仇,为了得到刘小大藏匿的密信书据,竟然逼迫春琴献身匪徒,献身于她的杀父仇人!既然他与她两小青梅,又是她的堂兄,理应呵护她保全她,竟然忍心看她受一个顶替自己父亲名字的禽兽凌辱!
冬儿当时便不堪心头怒血,安顿湘琴睡下便直奔大牢,一掌打在郗骏平脸上为湘琴出气。
无需多言,萧瑜明白冬儿的意思,接下来的事,他已经推测出大半,若是让春琴亲口说出,还是太过残忍,如今她的情绪才刚稳定下来,不能强逼她一遍又一遍将心上的伤口撕开给旁人看。
他秀眉一扬,神色中多了些温暖,有些自嘲地说道: “唉,我这个人惯会自作聪明,以为自己什么都推测得出,什么都想得到,却还是疏忽了许多,那日郗恒死了,你明明出言暗示我们,却让我粗心马虎过去,之后又多次提起,让你心中不快。”
湘琴用复杂的神情望了望萧瑜,随后低下头麻木说道: “当日得知郗恒的死讯,我心中百感交集,他已经死了,再也不会有人直到当年郗氏一族的灭门惨案,我做的这一切,不过都是为了那几张信纸,可是自那一刻起,我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徒劳。”
“湘琴,听王氏所言,在你逃出郗府前, ‘郗恒’,哦,也就是你口中的刘小大,曾与你争吵,还对你动辄打骂,这是否是因为当日你已经得到了那些密信书据,亦或是他发现了你的身份”
湘琴摇了摇头: “他到死也不知道我是谁,他以为我是薛承容派到他身边的细作,在他府中蛰伏多年,我费尽心思去找那些密信书据,终于发现了他在书房中的密室,郗府的管家和仆从都有把柄在我手里,于是我很轻易地拿到了。”
她轻叹一声,又道: “只是我也没有想到那恶贼万般谨慎小心,竟然每日都要进密室仔细查看,我还没来得及仿造出新的一份,就被他发现了。”
言至此时,她擡手抚上自己的手臂,轻轻将自己圈抱成一个密不透风的茧,仿佛这样,风就不会刺痛她一层又叠一层的伤口。
当日萧瑜初见春琴,就猜想她无论如何不可能携幼女孤身一人逃出郗恒府上,其中必有隐情。
她凄然苦笑了一声道: “那个畜生……他下手很重,还说要把我卖到烟花柳巷里去,我忍着恨和委屈,什么都不说,几乎就要招架不住的时候,郗骏平来了,夜里看守之人懈怠时,他救我逃出府中……”
萧琳和萧瑜固然急切想要知道那些密信书据的下落,可是却不敢打断春琴的话,只静静等着她讲述完毕。
萧瑜便问: “若是这样,我反倒有些不解了,既然你已经平安逃离郗恒府上,为何第二日你又被那些恶仆追赶,逃向官道”
“这是因为,我们二人曾有过约定,一旦我偷出密信和书据,便一同逃出易原县,逃出幽州,待一二年后此事平息,便进京高御状,洗刷当年冤屈,他向我索要,我便把密信和书据交给了他。”
“那天夜里,郗骏平说他还有事要做,先离开了,我带着蘅姐儿,她问我今后要去哪里,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个时候,我其实已经想要去死了……”
我看见他穿着那件夜行衣,看着他提着那把剑,我知道他又要去替王谱做事了,可是我们已经拿到了密信,他可以不再去脏自己的手,替他们去做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毁了旁人的家,那时候我隐约猜到了,他骗了我。
春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随后问道: “若我说,我心中有愧疚,你们会相信吗,会觉得我很虚伪吗”
几人不知她为何会愧疚,却见她再度泪水涟涟,冬儿轻声说道: “不会,如果你能感到愧疚,那说明你是一个善良的人,恶人是不会感到愧疚的。”
为了复仇,在郗骏平的引诱和逼迫之下,湘琴做了太多恶事,她生性善良,不愿以恶制恶,正是因为当日郗骏平告诉她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才甘愿献身“郗恒”,可是当夜,郗骏平竟然告诉她,他已经成为了薛承容麾下的杀手,受任蛰伏于王谱左右,如今不要说是郗恒王谱,就连杀了薛承容,也并非一桩难事。
“我不喜欢看到有人死,我已经害死了很多人,幼时收留我们的那位农妇,对我视如己出的水粉店老夫妇,郗府中的几位妾侍,仆从,侍女,那些胎死腹中的孩子,还有……还有我和那个人的孩子,我的手上都是血……”
“他骗我,他说我们来日报仇成功,便不再杀人,和我一同礼佛修行,为过往赎罪……他答应我,会用正道的法子惩治恶贼,会还我父亲和大伯的清白,否则我为何要自甘下贱,在那个畜生面前婉转承欢!我做的一切,不过都是徒劳的!”
她扑进冬儿怀里,几度因悲痛昏死过去,萧瑜和萧琳做不了什么,只能先行离开房间,让梅音和冬儿好好安慰湘琴。
因感湘琴悲惨身世,两人互相对视,轻叹后沉默良久不语,只十分默契向大牢走去。
*
方才湘琴说出了一句十分关键的话,郗骏平做了薛承容麾下的血刃门客,又潜伏王谱身边,为薛承容探听消息。
这一点,倒是契合了先前的发现,郗恒弄丢了密信,于是薛承容没有任何忌惮,命令王谱杀了郗恒,只是这还仅仅是一个开始,恐怕王谱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信任的杀手,转而会取自己的性命。
“二哥,依你所见,王谱是郗骏平自作主张所杀,还是得了薛承容的授意”
萧琳已读过王谱被杀一案的卷宗,思索片刻后答道: “想必是他自己所为,薛承容未必全然信任王谱,可是他毕竟是幽州太守,有官职在身,父皇如今对薛氏一族十分不满,在此关节之下,他不会轻举妄动。”
萧瑜点点头,说话间,二人已经到了郗骏平牢门外。
“二哥,还是让我来问他吧,我已经没事了。”
萧琳瞥了他一眼,冷声道: “你拿定主意了我还能说什么,自己的身体,你自己比我清楚,我自不能替你爱惜。”
萧瑜笑了笑,推门进了牢房,见郗骏平还是一动不动躺在草席上,睁眼望着黑黢黢的梁顶。
“方才你堂妹湘琴已将当年的惨案告诉了我们,你——”
郗骏平不给他说完话的机会,冷哼一声,轻蔑说道: “既然已经知道了,又何必来问我,我是什么都不会说的。”
萧瑜也不和他争吵,提起衣衫将杂乱泥泞的草席踢开,十分随性地坐在了食盒上。
“惺惺作态!”郗骏平骂道。
萧瑜不理会他,随后问道: “我想问你,杀了郗恒和郗悔,哦,应当说是杀了刘小大和梁顺才的时候,你是何样的心情”
听到刘梁二人的名字,郗骏平错愕不已,呢喃道: “她真的告诉你们了她就这么恨我”
“湘琴也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不是你挥之即来招之既去的物件,你对她如何你自己清楚,怎还能要求她不恨你”
思想起湘琴的苦难,萧瑜强压下怒火,除了眼中黑眸深邃不见底,令人捉摸不透,没有再多的情态。
“……”
郗骏平不再问有关湘琴之事,擡起头盯着萧瑜道: “报仇是很畅快的一件事,我告诉他们我是谁,然后一剑就了解他们的贱命,这样的喜悦,你自然是体会不到的。”
萧瑜道: “哦,你怎知我没有体会过”
“看起来你年纪不大,似乎比我还要小一些,为什么说话总是这样故作老成”郗骏平问道。
萧瑜眉眼微垂,面无波澜道: “因为我从前的经历之事,未必比你少。”
郗骏平问道: “如此说来,你也有仇人”
萧瑜答道: “有,那都是血海深仇,而且有很多很多,所以我想问问你,报仇成功是什么样的滋味。”
“痛快。”
“除了痛快之外呢你就没有别的情绪”
见郗骏平摇头,萧瑜说起了自己的事: “就在今年,元月初一,那天晚上大雪漫天,没有什么月光,我杀了我的一位兄长,亲眼看着他被野兽撕咬,死无全尸。”
这都少提起了郗骏平一些兴趣,他擡起头,重新审视眼前坐着的这位仇敌。
他皱眉问道: “这是真的那你的兄长做了什么”
萧瑜回答: “他欺辱我,伤害我,几乎将我折磨致死。”
郗骏平笑了: “那不就是他该死,你到底想说什么”
萧瑜缓缓道: “杀人的畅快,我已体会到很多次,更体会到过复仇成功时的痛快,但是痛快之后,我感到迷茫,感到难以抑制的嗜杀,更可怕的是,我自己不相信,从前那样刻骨铭心的仇恨居然就那样消散,荡然无存。”
郗骏平想了想,回答道: “你说的不错,这样的感觉,我也有过。”
“你杀了刘梁二人,杀了王谱,杀了梁顺才那么多儿子,包括郗恒的孩子,什么都没有做错的水粉店老夫妇,还有更多我不知道的人。”
郗骏平的眼中重新被警惕填满,道: “是啊,这又怎么样”
萧瑜眉峰一扬,回答道: “没什么,我是想说你杀得不够。”
郗骏平疑惑地看着萧瑜,他幽黑的眸子如今十分可怕,仿佛再多看他一刻,就会跌入他目光中的陷阱,永无天日。
“不够”
萧瑜难得笑了: “你不会已经满足了吧薛承容没有死,何传持没有死,这怎么能说是够了你们郗氏一族惨遭灭门是因为你父亲郗恢与纪王世子有往来,当年要铲除纪王势力的都是你的仇人,这些人现在活得很好,你——”
“够了!”郗骏平骤然动怒,向萧瑜扑来,却因为武功被废,手上脚上挂着锁链,只能在萧瑜面前奋力抓着空气,却不得接近他分毫。
“都是你们,都是你,若是没有你,我早就杀了薛承容还有何传持了!”
萧瑜没有躲,依旧是放松舒展地坐在原处,顺便示意众人自己无碍,特别是告诉面露不满的萧琳。
“原来你这样无能,偏要别人不存在了,你才能报得大仇,是吗我看你没有多少本事,只是凭借一点小聪明和运气,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可是你其实什么都没有做到,甚至你毁了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萧瑜冷笑一声,朗声道: “你堂妹的清白和自尊被你断送,你将自己最心爱的人送入魔窟,她被你逼疯了,现在她不想见到你,只想听到你的死讯。”
“我本来还是有些同情你的,这几日我养伤也想明白了,你这样的人不当用‘同情’二字,我只觉得你很可笑。”
他几句话将郗骏平激得狂怒,唇角缓慢提起,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张牙舞爪,却做不出任何改变。
“说到底,你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自以为好像做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可是根本不会有人知道你是谁,你不过就是薛承容手下的一个杀手,写在卷宗上的无名草寇,你不是郗骏平,郗骏平已经被你这个凶恶的杀手推下山崖坠亡了。”
萧瑜继续无情地说道: “你真的不如你的堂妹湘琴,她比你更聪明,更成熟,比你更懂得隐忍,比你更有善心与良知,而且最重要的是,若她是男子你是女儿家,她一定不会像你一般,毁掉自己的心爱之人。”
郗骏平无力瘫倒在地上,不甘心地想要擡手去抓住萧瑜,可是就如萧瑜所言,这和他先前所做的一切并无两样,都是徒劳。
他号啕痛哭起来,彷如中箭的野兽濒死的绝叫,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郗骏平心中烧着复仇的火焰,经年不断,早就忘了流泪是何。
如今才知,他可流的血泪并不比旁人少。
萧瑜静静看着他哭泣,待声音渐小,虚扶了他一把,郗骏平抓住了他的手腕,
满手粗粝泥泞和他白皙干净的手对比鲜明。
郗骏平抓得越发狠厉,牢房内静的出奇,几乎能听到手腕骨咯咯作响的声音。
萧瑜面不改色,俯身静静看着他的举动。
“如果说杀郗恒是薛承容的命令,你不得不从,可你杀了王谱又杀了郗恢,却是一步错棋,湘琴她已经拿到了那些密信书据,你为什么要鲁莽动手,为什么不蛰伏休养,待时机成熟,朝中格局变动,你拿出这些证据便可报血海深仇。”
他是真的感到了惋惜,才这般恳切相谈: “你可知,如今薛承容已经查清了你的身份,否则他不会那样费尽心思设法将你毒杀狱中,为何不再多等一等呢”
郗骏平放开了手,萧瑜的手腕已经被他掐得青紫一片,两人的手都垂放在地上,他望着萧瑜的干净少劳的手不停地摇头。
“你这么聪明,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
他无力说道: “你只是满口正义,告诉我是我做错了,可是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会有人为了那样一桩微不足道的案子去和当朝宰相叫板,你凭什么让我相信,这天下还有公允可言!”
“我会那样选,有一点是因为我当日见到了你,那天我回到家里,发现文儿不在了,我知道她昨夜发现了还在替薛承容做事,便去追她,她遇到你和宋济民的时候,我已经赶到了,我看见了宋济民,他的确是个好官,可是那有什么用”
郗骏平冷笑一声道: “像他这样的官在易原,在幽州,在九州四海,都是只有死路一条——如果没有你当日出手相救,他说不定就被那群恶仆打死了,明白吗”
他是因为自己才会改变的……不,不是这样的!
萧瑜从惊诧中清醒过来,猛然擡眸,秀眉凌厉,双眸如寒星一般投向郗骏平。
“你真是糊涂,若是当日我不在,你问问你的心,看到他父子手无寸铁也会救下湘琴和蘅姐儿,你真的不会出手相救吗”
萧瑜难得说话如此动情,悲愤道: “你是在场的,你的武功不在我之下,宋大人那样清廉的官员,却因为太过刚正引来杀身之祸,可是你是谁,你身怀武艺,可以去做薛承容和王谱不见光的杀人刀,也可以跟随者宋大人他们做青天白日里明镜高堂之上一口斩恶铡,你不是没有一分可选择的余地!”
方才郗骏平说起他当日亲眼看到当日场景,忽然点醒了萧瑜,那日林中与湘琴母女二人相遇,无论他和冬儿在不在,宋济民和宋蕙二人一定会在,他们一定会出手相救。
他这时才明白前世宋济民和宋蕙蒙受冤难又遭人追杀的缘故,萧瑜此刻真想告诉郗骏平前世发生之事,前世宋济民为了这尘封的公允无端受戮,家破人亡,这世上不是没有公允所在,前世萧竞权忽然下至诛杀郗恒与郗悔,灭薛氏满门,说明他或是湘琴一定做到了那“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萧瑜却无法说出口。
郗骏平一样注视着他,目光中满是失望,萧瑜知道这失望与自己无关,可是还是不由得将其刺在自己的心上。
他无法再高高在上,面对郗骏平空谈正义,无论如何,他毕竟是曾经的九皇子,公允对他来说唾手可得,对于郗骏平,郗湘琴还有宋济民而言,却是要一命相抵的珍贵之物。
萧瑜不再多言,他想,如果自己是萧竞权,听闻此案时也难有什么义愤填膺的情绪,所思所想,必定是所谓“权宜之策”。
他自己也无法坚信的事物,无法用来教告旁人。
“对不起,或许你是对的,你恨我,也恨殿下,恨所有权贵,不信任,甚至是想要千刀万剐,生啖骨肉这……或许并没有什么错处,如果你还是什么都不想说,执意求死,我会转告殿下,如此一来,在结案之前,不会有人再来见你。”
他起身擦了擦自己红肿的腕口,转身离开。
“在朱雀街柳桦巷内第二间红门房内……”
“你说什么”萧瑜忙转身问道。
郗骏平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他擡起头看着萧瑜: “卫兰,我和湘琴如今已经走到绝路了,可是她是无辜的,她什么也没有做……你们会放过她的,对吧”
萧瑜没回答,但是从他的目光中,郗骏平可以得到答案。
“那些密信和书据,在我的住处,朱雀街柳桦巷内第二间红门房,院中有一石磨,东西就放在磨盘下的地窖里。”
“我现在依旧不信这世上有公允,但我信你是个聪明人,信你能不浪费了这些东西。”
“我不会浪费掉它们,这些日子你不要多想,好好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