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仙城（五）（2/2）
这话无疑在莲空心上又扎了一刀。
是啊，都是他的错，当初不止师父，红鲤鱼精和白鹤仙子都不赞同他，但他却一意孤行，只是看对方可怜……
“你……!”
谛麟的故事还未讲完，他垂眼，视线扫过莲空的脸，看见他因为愤怒，眼睛和眉间的额印格外明亮的样子。
“碧幽谷的确是个好地方，人间战火纷飞，天界勾心斗角，乌烟瘴气，这里却永远那么安逸平静。”故事说到这里，谛麟已经放弃了第三视角， “若我没有幼时的那些经历，仇恨少些，戾气少些，大约会很愿意留在那里，安稳一生。”
“但是不行，我忘不了，不甘心。所以魔族寻到我的时候，我答应了他们。”
不待莲空追问答应了他们什么，谛麟就很痛快地告诉了他: “我是半魔之身，他们决定扶助我夺得天帝之位，而代价当然是他们也要分一杯羹。”
“……你如今做到了。”莲空道， “这座城，就是你给他们的报酬。”
谛麟又笑起他的天真: “如果真是那样，何止这一座城”
魔族要的是共享天下，要的是他们不再被限于阴暗的魔域，他们要谛麟大开方便之门，让他们能够在人间肆意妄为。
莲空瞠目哑然。
“我是天帝，是天下人的帝皇，又不是魔族的帝皇。”谛麟轻蔑道， “他们与我谈条件，是没有认清自己的地位，狗为主人奔波劳碌，是理所应得的，而主人给不给狗肉骨头，要看主人的心情。”
“不听话的狗，当然没有继续留着的必要。”
“所以……”莲空颤声道， “当年你命我剿灭魔族，并不是为了黎民百姓，只是为了自己的私欲。”
只是一场……分赃不均的狗咬狗。
“那我算什么”失望至极也就不再失望了，莲空冷声发问， “也是一条狗吗在你眼里，是不是还是一条一直被你蒙在鼓里，你说什么都相信的傻狗”
莲空被簌簌寒风吹透，浑身上下没有温度，冷得刺骨。
“不是的。”谛麟忽然靠近，伸手摸了摸莲空的侧脸，被莲空皱着眉躲开。
“师弟。”谛麟说， “你怎么会是狗”
“你一直是我手中最趁手的利刃。”
莲空看着他。
“那么这孩子呢你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要囚禁帝后数百年”莲空说， “你到底还干了多少恶事”
“这个嘛……”谛麟俯身，一层层揭开了少年脸上的绷带，少年奋力挣扎，可也于事无补。
他还是揭开了少年不肯言说的伤口。
“你瞧，师弟，他是个怪物。”谛麟随手扔了绷带，嫌恶地皱起眉， “血统不纯正的怪物，一开始就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
莲空看见少年脸上那些布满魔气的黑紫凹痕，登时明白了谛麟的话的意思。他狠推了谛麟一把，飞快地把绷带缠回少年脸上。
“他会长成这个样子，还不是拜你所赐岐山神女血统纯正，是因为你是半魔之身，所以这血脉才传给了他。”莲空冷冷道， “他是怪物，你就不是么”
在谛麟的故事里，他小时候分明也因为这些受过歧视，饱尝苦楚，可却并没有因此包容少年。
而是像他的父亲对他那样，看不起少年这肮脏的血脉。
“明光宫需要一个血统纯正的继承人，不是这种怪物。”谛麟冷笑起来，他那时的得位不算正，只有一个血统纯正的继承人，才能让他更加名正言顺， “我本也以为岐山神族的血脉强悍纯正，没想到她生出来的是这么个怪物。”
风声呼啸。
仿佛一块冰刺入心肺，真相比想象中更加难以接受，疼痛已经不算什么了。
“……为什么”莲空眼眶酸涩，他最后一次喊了谛麟一回师兄。
“师兄，当初你对我说过的那些话，都是假的吗你说人间饿殍满地，天地不仁，他日你若为天帝，必定还天下一个清平盛世。”
年少时的誓言多么动听，莲空是真的信了，才会追随谛麟征战四方，是誓言中的那个清平盛世早日到来而浴血奔忙。
谛麟也唤他，道: “师弟，我从未忘记那些誓言。”
他一展袖，两手大张道: “这天帝，我当得不好吗如今的人间，时和岁丰，物阜民安，难道不是当初誓言中所说的那么安宁清平么”
莲空被他问住了。
如今的人间当然比战乱时期安稳，可这太平是粉饰出来的，底下藏污纳垢。
莲空摇了摇头，不与他争论: “你利用我也就算了，还利用师父……”
“你错了，师弟。师父什么都知道。”
“我当年为何接近你们，这些年又做了什么，师父全都知道。”谛麟又笑了起来， “师父坐于山中，却能遍观世事，除了在情之一字上不精明，其他诸事皆看透。”
莲空才不相信他，怒火将他整个人烧透了，可在极怒之中他忽然又冷静下来: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不必逼问，他就先将所有事情都说了出来，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大概是因为你今夜走不出这里吧谛麟心道。
凤凰一族在神界的地位举足轻重，不可撼动，清夜悬又是天地之间最后一只凤凰了，谛麟当然不可能动他。
再者，他也没那个必要动清夜悬。
清夜悬不理世事，神界皆知，即便发现了这座城的真相，也并没有什么后果。
要紧的是莲空。谛麟今日没准备让莲空和少年活着离开。
他也有些说不清，莲空发现这些的时候，他心底到底是快意，还是遗憾。
他不想杀莲空的。如果不是到了这个地步，他不会动手。正如他自己所说，莲空是最好的一把刀，他若死了，谛麟当然是会有些遗憾的。
可是另一方面，他心中隐隐又有种疯狂，他想让莲空知道——不仅仅是莲空，还有全天下人——让他们知道如今坐在明光宫里的，是他们曾经看不起，踩进烂泥里的那个孩子，是个魔头。
知道又如何能奈他何还不是要臣服在他脚下
谛麟道: “其实我一直很想知道，师弟，如果相逢之时你就知道我是魔族，还会那么待我么”
这问题他年少时想过无数遍，他看着莲空，思索着这样的问题。莲空的神情越是天真，他心里的想法就越是阴暗。
莲空尚未开口，他便自问自答道: “不会吧。师父当初那么讨厌我，就是因为知道我是个魔族。都说英雄不问出身，这话也就骗骗你这样的人吧。”
“你说错了。”莲空静静道。
“什么”
“师父讨厌你，不是因为你是魔族，而是看出你心术不正。”
谛麟一怔，随即嗤笑了一声: “师父在你心中，竟有这般光明高洁么”
他阴阳怪气地说: “还当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啊。”
“谛麟。”莲空不管他的态度，把少年扶到了一边安坐，轻声说， “我要杀了你。”
还天下一个真正的清平。
这还是莲空第一次直呼谛麟的名字。从前要么喊“师兄”，要么尊称一声“帝君”。
“你要杀了我”谛麟一边眉毛扬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就你么”
莲空固然是很会打架的，单论剑术，谛麟比不过他。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他袭了天帝之位，自有帝星相护，又是神石的主人，莲空的灵力被他封住，在他面前，也不过就是个身手好的凡人而已。
莲空也知道自己胜算不多，但有些事，知道不可为，却还是要为之。他不吭声，缓缓抽出傲雪剑。
正在此时，浓雾之中倏地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加上我，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