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叛乱者之帜(1)(2/2)
直到两人就这样隔门夜话了小半年后,某个清晨,方彧突然说了一句:
“小时候,我爸爸总是不在家。那时候,我可以一整个月不说一句话。”
“……!”
伊美尔眼睛一亮。她一定没掩饰好表情——
因为方彧立刻苦笑着看了她一眼,眼神无奈,似乎领略过她清澈的愚蠢,对此早有预期。
唉,管她怎么想的,一个囚犯的想法不重要!
不管怎样,这是方将军第一次向她提及自己的故事!
或许……方将军不是把她当成预备潜逃的工具,而只是寂寞中的一个朋友。
莫名其妙的,伊美尔暗暗激动,开心得够呛。
签退时,连安娜夫人也用看精神病的目光看着她。
她不在乎,换下制服,折好,放进衣柜里。
冲了一杯咖啡,她离开总部,打算去街角的可颂店买一只牛角面包。
天气也很好,万里无云,路上没有什么车辆……
“哔——砰!”
一辆尖叫着的失控的无人驾驶汽车从拐角窜出来。
刺耳的油门声中,伊美尔突然飞了起来。
她的意识和身体同步解离,刺耳的油门声变作天堂奏鸣曲。
……
“看着!”
方彧撞在墙壁上,肩头咔嚓一声,她却没感到疼痛。
法尔希德掐着她的脖颈,将监控视频举在她眼前:“给老子好好看!”
伊美尔被撞得四分五裂,血泥乱溅。
场面血腥,方彧却见得多了,以至于很难做出一个略有波澜的表情。
她说不出话来,转头瞪着眼前这个疯子,旋即又被粗暴地拧着脖子,转到监控录像前。
“方小姐……来,说说,你都看到什么了?”
方彧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力气,猛地挣脱:“有人谋杀。”
“不错,是我谋杀。”法尔希德被推得一个倒仰,阴森森笑起来,“但她是因为你而死的。”
方彧冷冷道:“是我和她说话,可她从没有回答一个字。您如果担心我图谋不轨,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
法尔希德好像觉得怪好笑,上前一步:
“杀了您?方将军,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东西了?”
“我也想让您死了拉倒,可办不到。谁让方小姐您是尊贵的、重要的、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呢?——这个世界上愿意为您发疯的人太多了,所以您想死也死不了。”
“反过来,这世界上在乎她的人在哪里?除了她那对鼠目寸光的父母,没有啊——所以她就代你死了。”
“谁让她傻乎乎地愿意听您说话,还在心里偷偷地崇拜您呢?这样的人,我可不敢留。”
“!”
方彧突然什么也说不出了。
……说什么也没用,她从未如此时此刻这般渴望过杀死一个人。
可笑的是,当她吹口气就能伏尸百万时,她没有什么屠戮的欲望。
当她终于恨不能杀人时,她已经自身难保,不可能杀得了法尔希德了。
法尔希德彬彬有礼:“哎呦,哎呦,原来提督小姐也有张口结舌的时候啊?不要紧,您只要记着她是因您而死的就好。”
“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律如此……有人死去时惊魂动魄,整个银河为之汹涌澎湃。有人死去时,却无人知晓,甚至得不到一滴眼泪。真是不公平,是不是?”
方彧暗暗咬牙,怒极反笑:“……”
法尔希德突然再次凑近她:“笑什么?您知道,我不喜欢您那副清高自诩、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算起来,我们结怨可是已久——您其实早有机会搞掉我的,但您当时没有这么做,不就是因为不在乎吗?”
“您压根不在乎我是什么东西,所以对我视若无睹,无比宽容,错失良机,以致今日……一个无辜者终于因你而死了。你最厌恶的事情,因你自己的无能软弱而发生。来,回答我,后悔吗?”
方彧微微一怔,恢复了平静。就好像她的愤怒是清晨一阵雾气,很自然地消散了。
“不搞掉您,是因为我的轻蔑?”
她哑然微笑:“……我不搞掉您,原因或许不那么复杂。那种念头从来没在我脑中出现过。”
法尔希德:“您看,您连愤怒都这样吝啬,刚刚您差点大喊大叫的样子,倒更有人气儿一点——”
“没关系,您没有人气儿,我会用血来教训您。我要让您知道,这种宽容是致命的。”
“世界上恶人很多,而黎明塔富集了世界上大半的恶人,这是一栋罪恶之塔——在这里,你今天不在乎一百个人触犯您的利益,明天就会有九十八个如我这样的小人,得寸进尺,把您欺负得更惨。明白吗?”
“……”
方彧淡淡看着他。
她的瞳孔是黑色,一种平静深邃至极的黑色。
比起人类,更像某种自然规则式的存在,唤醒了某种置身荒原般的、基因里的荒诞恐怖。
“不说话?”
“语言是为了思维的交流。我看不出此时此刻有这个必要。”
法尔希德冷笑着,撂下一句:“好,您应该珍惜的,因为这大概会是您这辈子最后一次与活人说话了。”
方彧依然平静地看着他,直到法尔希德不得不快步离开,躲避那种可怖的目光。
她默默扶住墙壁,合上眼,喉咙里泛起腥甜。
**
廷巴克图。
谢相易坐在巨幅星图前——这曾是陪伴着方彧度过了许多不眠夜的物件,而今孤零零地挂在那里,死气沉沉。
他周围挤了一圈人,大多是从玫瑰战争期间就开始跟随方彧的旧部。
长久以来,他们习惯了因方彧的荣耀而荣耀,但还没能接受因她的耻辱而耻辱。
方彧音信全无六个月来,每次深夜相聚,他们总是义愤填膺地带来媒体上新的“披露”。
如果说什么“虎踞龙盘,独霸远星”至少听起来霸气侧漏,如今的诋毁则更令人切齿。
“这些人怎么敢这样!他们诋、诋毁提督。阁下们听听——”
一人涨红了脸,骂骂咧咧地念:
“所谓玫瑰战争,实则也颇可考究。诸君试想,她两次到大公国,一次大公不明不白地死掉了,另一次大公妃不明不白地死掉了。我们上数学课时都学过‘相关性’,那么,方彧和‘大公去世’之间的相关性,未免也达到一个惊人的数字……”
“得了,你这酸腐文人款的,酸掉牙,没杀伤力,看我这个才气人——”
“方彧就是个土匪而已,拿书拍舰长,这是正常受过教育懂礼貌的小学生能干出来的吗?小学生都知道尊敬长辈,她连小学生水平都没有,龇牙笑.jpg——他还呲牙笑!”
“行了。”谢相易说,“呕哑嘲哳,没必要理会。”
“谢阁下,天天说不理会不理会,不在乎不在乎,保护自己保护自己——他妈的,我们都装了六个月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给提督报仇?”
谢相易垂眸:“新提督来了六个月,你们这个问题也问了六个月。”
“在此之前,我们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我也无法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但今天……”
他声音微沉:“答案变了。”
“啊,那个大杀器搞出来了?”
谢相易瞥了那人一眼:“什么大杀器,我不知道。”
那人挠挠头:“……那、那我们该怎么办?”
眼前的星图一闪,变作廷巴克图要塞的建筑图。
几个角落里有以手勾勒的猩红色标志,众人能认出,那是谢相易的笔迹,墨迹未干。
“看到这些标志了吗?那是新提督和他的属员们今夜的方位。”
谢相易站起身:“大家分成四组,带上枪,杀了他们,然后立刻开启全域广播,宣布独立。”
“……今、今夜?”
谢相易回眸:“当然就今夜。要塞里有多少黎明塔的间谍,你们不知道吗?你们还指望我们从六个月前就一次又一次地开研究会吗?”
一片死寂中,众人以眼神互相交流。
谢相易只静静站在人群前,比起随随便便的提督,他更注重仪表。
虽然是夜半,但他穿上了搁置已久的旧少将制服,肩脊的线条挺拔流畅,犹如一株新柳。
众人:“……是!”
洛林看着众人离开,抱臂冷笑:“是基地把那个玩意弄出来了?”
谢相易低低“嗯”了一声:“多亏洛林上校拿枪指着顾教授的脑袋,他想必是宵衣旰食地工作了。”
洛林:“可那玩意也救不出阁下来。”
谢相易:“……恒星级武器的目的,是确保要塞生存。”
洛林:“那您做了什么来确保方彧的生存呢?”
谢相易猛地回头:“要塞先有与联邦政府长期抗衡的实力,才有条件和他们谈方彧!”
“更何况,”谢相易缓和口气,“现在看来,安达也没有要杀她的意思……上校好歹也给我一点时间。”
洛林懒洋洋冷笑道:“我还是原来的观点,方阁下不是能谈回来的。”
谢相易:“廷巴克图距桑谷那么远,要经过多少道关口审查?情报局又是什么地方,那是轻易能被您杀个七进七出的吗?——您,不是在怀疑我吧?”
洛林漫不经心地去揪一旁的兰花叶子:
“这可是您自己说的。”
……方彧在时,要塞行星内默认了方谢的排位。方彧不在,谢相易才得以在数月内掌控全局。
她如果回来,谢就只能迫不得已退回打辅助的位子上去。谢相易的脾气,让他吐出已经得到的权力,他甘心吗?
谢相易冷冷说:“是我劝了她,还去追了她,可没见您有什么举动。”
洛林没好气:
“或许下官只是不会在大庭广众下失魂落魄地追人,搞得像被负心汉抛弃的弃妇——让人误会,好像提督是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不听谢阁下才铸下大错。”
谢相易:“……”
卫澄越听越离谱,忍不住说:“你们两个……”
谢相易眸光微闪:“洛林上校,就算我有野心,我也宁愿她在这里和我一同为非作歹。”
“我没有量子兽,能走到什么程度,我自己心里清楚。她在这里做我的傀儡、挡箭牌,不比我如今独木难支惹祸上身好得多?”
洛林一愣:“!”
卫澄捂住额头:“唉……”
突然,地图上的第一个红点变作绿色。
卫澄:“一组把新提督杀死了。”
继而,一个又一个猩红的血点变了颜色。全屏的血色褪去了。
频道里传来气喘吁吁的声音:“谢阁下!成了!全、全域广播已经开启!”
“!”
谢相易凝眸倾身,频道内回荡着空阔的宇宙之声,他侧耳倾听:“……”
有要塞的士兵被突然开启的广播叫醒,揉着眼睛迷迷糊糊问:“怎么?又有敌袭了吗?”
“卧槽,血!血!”
“地上有血!啊——怎么还有尸体?”
“各位晚上好,我是廷巴克图最高行政长官谢相易,现在向大家通报一条消息。”
慌乱的士兵纷纷驻足。
“……由于对方提督案的一些分歧,非常不幸地,要塞刚刚爆发了一起政变,坎普尔将军已经死亡。”
“目前要塞在卫澄将军和鄙人的控制之下。请各位保持冷静,一切以广播命令为准,要塞的正常秩序不会被打乱……”
黑暗中爬起来的士兵们面面相觑:“!”
这注定是一个流血的夜晚。
第二天天明,早餐时分,食堂照例开放。许多士兵发现班级里的一些人莫名地消失了,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机甲军接管了一些重要地点的防务,无论走到哪里,阴影中似乎总有目光追随。
几乎没人清楚受审查人员的具体数额。实际上,几乎所有在远星战役后调入的军官都被拿掉了。
方提督在位期间,廷巴克图军事法庭没审判过一个人。如今却每日准时开庭,永远灯光如昼。
一些在方提督时代总坦腹东床、大摇大摆敞开着的门,永远地合上了。
另一边,要塞立刻实行了物资和信息管制。
士兵们连不上桑谷的网络,只能从要塞发布的消息中一窥究竟。
桑谷对廷巴克图的“叛军”极为重视,派出老将兰波出兵讨伐。
要塞对此反应冷静,实时向民众通报兰波走到哪里了——然后一板一眼地解释他们为防务做了哪方面的准备,告诫不要争抢粮食,目前物资储备充足……
廷巴克图毕竟对战火熟能生巧,恐慌难以蔓延。
在对桑谷的公开讲话里,谢相易抛出了橄榄枝:
“我们是为了争取廷巴克图自身的利益而战的——如果桑谷政府愿意停止远星战争,共同保护远星和平,交还我们的提督方彧。那么,没人想要战争。”
有人注意到,谢相易发布的视频里,桌面上有一份一闪而过的材料。
当桑谷政府对视频逐帧分析后,发现那上面写着——
《远程恒星引爆技术专利申请——以桑谷星系为例》
黎明塔瞬间大哗:“!”
“威胁,这是纯粹的威胁!!!”
巴特蒙上蹦下跳:“什么意思?要是把他们逼急了,他们就去炸桑谷是不是?恐怖分子!恐怖分子!要是让老百姓知道了,不得把他们骂死!”
安达岚川:“对,一定会被骂死的……他们也知道心虚,所以才不敢公开宣布,用这种方式来暗地里威胁咱们!”
两人一起回头:“裴,你看这怎么办?”
裴行野捂住额头:“首先要搞清楚他们是虚张声势,还是确有其事。远星的情报员被杀光了,我只能分析。考虑到基地确有当年炸太阳时的一系列数据,六个月……远程恒星引爆技术……也不是不可能。”
“如果确有其事,那现状就很微妙了。好在谢是个有野心的人,他不是只为了方,为了名声考虑,我想,他还不至于轻易动用这种东西——只是不能把他们逼急了。”
安达岚川:“不能逼急了?难道听他们摆布,把方彧放了?任由他们操纵局势?”
裴行野冷笑:“脸都撕成东非大裂谷了还想着缝皮么?现在放人也晚了。”
巴特蒙呆呆问:“……那、那怎么办?”
去你娘的,我他妈怎么知道怎么办!
裴行野差点脱口而出。
是小安达嫉妒方彧背后作祟,是安达一怒之下扣押方彧又已读不回,是法尔希德暗地里变着法折磨她。
他对这些争权夺利、恩恩怨怨毫无想法——现在又来问他怎么办!
他忍着气:“不知道怎么办,就拖。先让兰波围城吧,围而不打,拖着呗。”
巴特蒙:“拖着?可是,喂,安达到底是怎么说——”
砰地一声,门被裴行野拉上了。
裴行野深深呼出口气,下意识往黑暗处走。
黑暗能保护他,至少先让他把面部表情调整得体——
法尔希德却从阴影里钻出来,不阴不阳地鞠了一躬:
“哎呀,当年意气风发、连下八千远星的小裴将军,也有消极怠工以拖待变的一天,真是令人感慨啊。”
裴行野微笑:“是谁推波助澜掩袖工馋,把好好一个继承人搞没了,以致今日,我心里清楚。”
法尔希德以滚刀肉的口气说:
“推波助澜,到底也得有波有澜。您不敢埋怨安达阁下,就冲下官发泄怒火,是不是有点不公平呀?”
“再说,您这么明白,当时只顾着自己在方彧那里欠下的一笔烂账,不也一句没劝过吗?”
哐啷一声。
裴行野一把抽出壁上悬挂的长刀,刀锋一转,压将过来,抵住他的脖颈——
“!”
法尔希德略显吃惊,举起双手。
“哎呦,裴将军饶命!总不能因为下官说了一句实话就……”
裴行野反手握刀,冷冷刀光下肤色竟仍是莹白,几缕金红发丝随刀光而动:
“——你这句实话说得好,接下来最好接着说实话。”
法尔希德笑道:“唉,您总不能把我血溅五步内吧?”
“安达还好人一个的时候,叶仲我也说杀就杀了,今天不还站在这里吗?”
裴行野歪头轻笑:“何况,安达今天这个样子……你以为我不敢?”
法尔希德有一瞬间感到恐惧。
旋即,他压抑住一丝慌乱,尽量用调侃的口吻:“裴将军,我说实话就是。”
裴行野:“你把方彧搞倒了,他死后怎么办?后继无人,你是真想让岚川上来,还是让咱们内部天下大乱、你渔翁牟利?”
法尔希德:“呵,谁告诉您安达阁下会死了?”
裴行野咬牙:“他不说,我不会看吗?你如果觉得岚川脑子不好使,比方彧好控制,你趁早歇了这个心思,我还活着!”
“不,他不会死。”法尔希德自顾自低声说,“我不能跟您说更多,但我向您保证,我不是您的敌人,我所做的一切只有一个目的。”
“安达阁下将会千秋万代。”
法尔希德举起一只信封,印着量子教大教宗花枝缠绕的纹章。
上面有教宗姣好的花体字——“致行野阁下”。
裴行野一愣,蹙起眉头,似笑非笑:“很好,您又拦截我的邮件。我最近没约过什么美人儿了,大概没有什么有趣的内容吧?”
“您那些美人的信我从来不看——往往抒情过多,很缺乏信息量。”
法尔希德:“这不是重点。您认识教宗阁下吗?”
裴行野淡淡说:“方彧和他打过交道,我从没见过。”
“——那就奇怪了,这种礼物可不像是广告扇子,能在大街上随便送给一位陌生人。”
法尔希德拆开信封,一枚亮晶晶的芯片被小心捏起。
裴行野一怔:“这是……瓦尔哈拉的钥匙?”
法尔希德:“是。”
通往永生不灭之门的钥匙。
当年就有人传言,顾银河没有死,而是提前将自己上传到瓦尔哈拉,到新世界作威作福去了。
量子教把这玩意这个时候寄过来,是要干什么?
那位教宗……是出于真正的善意,还是又有什么阴谋?
裴行野忽然想起什么,接过信封,向内侧望去。
他瞳孔一缩。信封的内侧有一行娟秀的小字。
“出于纯粹的善意——安德烈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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