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旧时海燕(1)(2/2)
少女声线轻笑一声,说下去:
“裴行野,你可曾明白:撒了一个谎,就要用千百个谎言来弥补?”
大厅内空荡荡的,这位行踪无觅的少女,声音也染上一层空灵的无机质的余韵。
像鬼故事中灵体的嗓音,有些渗人。
“如果你继续动手的话,我会立刻杀了方彧——你该怎么向安达解释方彧的死亡?”
“‘她是被安达平章杀死的,绝不是我为了求自由亲手杀死的’——啊,老安达已经死了。这个借口不好用了哟。”
方彧一怔,室内一片死寂。
“……”
突然,窗外浓厚的黑暗似被一线天光破开。
雪色尾焰如流星掠过,一艘浅青色的舰体悬浮在黑暗中,如敛翼之鹰。
帕蒂颤声:“……青鸟号!”
对面的星舰上传来指令:“裴提督命令——继续。”
夏尔重新擡起枪口,不管不顾地扑向陆银河。机械臂将长刀骤然推向前——
“提督——唔!”
尖刀没入帕蒂的肩膀,方彧跌倒在地。
帕蒂痛呼一声,捂住伤口,还没反应过来,下一刀已再次刺向她的躯干。
方彧:“阿加齐!”
双方都不再顾忌,夏尔开足火力向陆家父女射击。另一条铁臂也落了下来——一只与入侵者搏斗,另一只仍不断地袭击方彧和帕蒂。
帕蒂咬紧牙关,不顾流血的胳膊,与铁臂搏斗。
可子弹打不穿它的躯壳,肉身无法与钢铁相抗衡——帕蒂很快精疲力竭,浑身是血。
方彧……方彧是个没用的家伙,更打不过它的。
她一咬牙,使出最后的力气,猛地擡脚一踹——
提督反应迟钝,再次跌倒,她趁机翻身,死死压住了方彧的身体。
提督瞪圆了眼,好像张嘴说了什么,她没听清。
又一刀没入了她的后背,又一刀……好痛,痛死了,从来没有这么疼痛过……
虽然也算戎马多年,但之前总跟在提督身边,她身边太安全了,她从没在战场上受过伤……
唯一一次她感冒头痛的时候,提督半夜小心翼翼地送来感冒药。她说她鼻塞睡不着,提督还和她钻在一个被窝里,看了半夜的古偶剧,两人咯咯笑得前仰后合。那种轻松的日子……
她努力集中精力:“提、提督,我死了,你就躲在我的尸体下边吧……”
方彧:“你松开我!你下去!”
帕蒂咬紧牙关:“不行的,提督不能死。”
方彧拼命掰帕蒂的手。
少女:“——裴行野,你看那个女孩。”
“她是无辜的,比方彧还无辜——但她就要死了,是因为你。”
“啊,好多血哟。像不像佐藤云小姐去世时的样子?”
夏尔等人的攻击再次停止,似乎是对面的遥控者迟疑了片刻。
机械臂也后缩了些许。方彧终于掰开了帕蒂的手腕,爬了出来。
帕蒂软绵绵地滚到地上——
方彧不及细想,趁此机会,抄起两根扫把,用杠杆暂时卡住了机械臂。
……让机械臂停下、止血,帕蒂才可能活下来。
她蹲下身,脱掉衬衣,一条条撕开,先为帕蒂包扎。两根扫把危险地晃动着。
停下来,怎么才能让它停下来……
陆银河是528的人,528是陆银河的妻子……只要控制住她……
那个少女就是528,她的声音无处不在,可她的□□到底在哪里?
星舰是无人驾驶的……
砰!夏尔突然再次开枪。
咔嚓一声,机械臂也立刻摆脱了束缚,继续刺向帕蒂——
方彧拖住她的身体,向旁边一推,自己起身奔向驾驶室。
陆银河一眼瞥见,大叫:“曼曼,拦住她!”
机械臂追逐着她,刀尖刺入她的肌肤。
方彧跌入驾驶室内,立刻爬起来,砰地反锁上门。
驾驶室内室内空无一人,只有操作台飞速地上下变动着,像是一只无形幽灵正在操控它,躲避着青鸟号的追逐。
她举起枪,指向驾驶台的正中央插入的硬盘,打开对讲机:
“陆银河,让528,不,让尊夫人停下。否则我就让她再死一次。三,二……”
驾驶室里寂静异常。
一声巨响,是陆银河强行切断了528与机械臂的控制系统。
少女噗嗤笑了一声,笑声有些悲哀:“聪明的很哟。”
……
“裴提督,那个贫民窟里的小子太不中用了,还是没有进展——青鸟号已瞄准了目标星舰,要不干脆开炮吧。”
裴行野站在露台上,向着头顶深邃无比的浩渺太空,垂眸:
“不行,方彧留着有用……再给他十分钟。”
“可是……”
“还是不要再给他十分钟了。”
裴行野肩膀一僵,一只冰冷潮湿的手搭在他肩头。
那道嗓音沙哑低微,但令裴行野不寒而栗,他骤然回身——
“安达先生!”……还有法尔希德。
法尔希德扶着安达,仍旧阴阳怪气:“您没打算把小方提督一块弄死,斩草除根,真是温柔仁善,感天动地啊。”
裴行野:“!”
安达知道了——当然,他肯定知道了。但他知道到什么地步了?
最要紧的那件事,逼迫他出手的真正原因……他知道吗?
现在应该如何敷衍?是立刻装疯卖傻,还是……
裴行野心里迅速掠过万千个念头,桩桩件件,千头万绪——
安达冷笑:“停火,让那些人离开桑谷。你跟我过来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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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尔等人迅速乘机甲撤离。
陆银河松了口气,忽然想起方彧还在驾驶室里,而曼曼已经许久没有动静,吓了一跳,忙奔了过去。
方彧背靠着驾驶室的门,不让陆银河进来,仍举着枪,面沉如水。
陆银河捂着中枪的胳膊叩门:
“方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我们主动拿你做人质吗?不是你们那条疯狗先乱咬人的?你还要干什么?!”
方彧:“……你们谁咬谁,和阿加齐有什么关系。谁捅了她几十刀,我杀谁。”
陆银河很崩溃:“什么几十刀,您太夸张了——这点小伤,我看她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吓晕了!”
方彧擡手擦了擦从额角流下来的血,咔嚓一声,反手拉下保护栓。
“你敢开枪,我不会让你活着走下星舰!”
“……刀也叫您捅了,狠话也叫您说了,世上哪有这样好的事。”
她说着微微皱起鼻子,左眼眯起,准星对准驾驶室内那块闪烁着荧光的硬盘。
再给自己五秒,思考一下这个问题……她该不该扣动扳机?
……
一直沉默的528忽然开口:“方小姐,您冷静一点,阿加齐小姐并没有死。”
方彧凛然擡眸:“我很冷静——因为人不能死两次,所以少校小姐也并不会死。”
或许是听到“少校小姐”这个古远的称呼,528诡异地沉默片刻。
良久,她没有反驳,反笑了一声。
“我叫苏曼。”她说,“我的确死过一次,在很久很久以前。”
“小姑娘,谁告诉了你我过去的故事?”
方彧有点恼火:“与你何干?”
苏曼笑起来,笑声如此生动,以至于好像能在空无中看到她弯着眼角的旧影。
她笑说:“弗朗西斯卡……是个聪明勇敢又忠诚的孩子哟。”
“海燕战争中,我被叛乱军俘虏了。本来以为自己是死定了的,没想到……当时谈的男友居然一路找了过来。”
“他花钱疏通关系,把我从叛军手中抢了回来。但我已经成了不人不鬼的样子。”
“医生说,剩下的生命,每一天都是贷款的。而我已债台高筑,撑不了多久了。”
“我想,这样也好。他的父母,还有那些亲戚……当年我健康的时候就不愿意我们在一起。如果是露水情人一样的关系,可能会少很多麻烦……”
“我最讨厌麻烦了。即使很喜欢老陆,但老陆和麻烦比起来……还是看几本《霸道总裁爱上我》什么的省事。”
方彧冷笑:“然后他坚持和你结婚?”
“不,结什么婚——然后我就死了。”
“我是根本没有考虑过把意识保存下来的。”
“如果不能触摸到清晨沾满露珠的毛茸茸的草坪,不能闻到静夜里的夜来香……意识空荡荡地寂寞地遨游,那是多悲伤的事啊。”
苏曼的声音显得有点忧郁:
“不过嘛,人死了,对很多事就会失去控制力,比如自己的生死。所以要重视健康,方提督。”
方彧:“……”
原来陆夺口里那个“很宅”的“我妈”,陆银河微笑着提及那个“性格腼腆”的“拙荆”……
竟然只剩一段残存于世的意识了么?
苏曼柔声:“我的确不会再死一次了,您开枪也只是解放我羁旅人间的一部分,您想怎么就怎么吧。”
她声音略低:“……我有两个孩子,都和我一样的黑头发,但我甚至没摸过她们的脑袋。”
“听说小孩子的头发很软很舒服,真有点可惜哟。”
……
一辆车停在不远处。打着暖风,窗玻璃内层凝了一层细碎水珠。
车窗摇开一半,冷风灌入,玻璃上的水珠顷刻消失了。
一只戴着黑皮手套的手探出窗外,手指勾了两下。
裴行野不想上车,装没看懂,站在车门口没动弹:“……”
哐啷一声,车门被从内推开——
安达面如严霜:“进来。”
“……是。”
裴行野也弯腰钻进车内,重新摇上车窗,调整了一下声调:“安达先生,我——”
“闭嘴。”安达厉声。
裴行野垂眼不语。安达他是了解的,此人公私权责划分得很清楚。
即使作为个人已经恼火到天翻地覆,如果此事在他心目中当公事公办的话,他也不会真心实意发太大的脾气……相对而言的。
此时此刻,比起大发雷霆,他更怕安达态度太克制。
安达:“我告诉你有人盯着你了——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裴行野垂着眼皮。他原本也没打算不被发现,只要除去陆家父女,剩下的事他都不怕。
但他不清楚安达到底知道多少事,不能根据既有信息编织谎言,只好顾左右言他:“……陆银河想策动廷巴克图独立。”
黑皮手套猛地一摔,怒喝道:“我知道,我他妈在问你!”
裴行野眸光一闪:“陆银河这个人,我不喜欢。杀了他,不一了百了吗?”
“翻翻现代社会两千年的历史看看,你见过哪个因一人覆没而覆没的王朝?你再给我胡说八道一句看看!你明明就是——”
金发缠在围巾里,他不耐烦地往外薅了一把。
“裴行野,你做事太——太没底线。”
裴行野反倒一愣。安达憋了大半天,居然就使用了这么一个没杀伤力、还有点好笑的词。
不是恶犬咬主,不是狼子野心,不是坏我大事……没底线。多个人的一个词。
安达深吸口气,从前座的口袋里抽出一本书,扔过去。
裴行野一愣,扭头看着安达:“!”
安达别开脑袋看向窗外:“我问你,这是什么?”
裴行野低头,小声说:“联邦宪法。”
那个金色瀑布般的后脑勺发出声音:“念。”
“啊,愿自由之风永恒吹向您……”
“不是让你念扉页!”
裴行野只得向下翻了一页,上面的文字是联邦初期的帝政体,他识读有些困难。
“我们认为,生命是……重要的、值得尊重的。任何组织、机构或个人,没有权利剥夺他人的生命权,除非……”
“停。”
裴行野乖乖闭嘴。
安达扭过头,淡蓝色的眼睛看着他:“这段大意是说什么?”
裴行野眨眨眼:“杀人……杀人犯法?”
安达嘴角抽搐了一下:“对,很对——犯法。我问你,杀人为什么犯法?”
裴行野虚弱地背诵:“因为生命是尊重的,值得、值得重要的……”
“闭嘴吧,我知道你不相信那种隔夜的屁——在彼此隔绝、没有交往的母星部落时代,法律还并未存在,但 ‘不能杀人’已是普遍存在的规则。因为族群存在的第一目的是继续存在,那狼与狼式的不安与争斗、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不利于整体生存,为了保障存在,人们用‘不杀人’的规范剔除那些危害发展者。”
安达顿了顿,略显失神:“功利的角度怎么都能解释……但这不代表道德不存在啊。”
裴行野目光游离,有些心不在焉。
他这个表现,看起来不像知道了裴芃芃的事情。但法尔希德实在太危险了,他不拿此事要挟他才怪呢,有什么方法……
安达重新正色:“我就是说,你杀人,别人就会来杀你!”
裴行野猛然敛神:“……我明白了,对不起,安达先生。”
“——和我说对不起有什么用?”
裴行野默然。对,更麻烦的是小方那边……以方彧的脾气,恐怕从此要与他割席断义了,真可惜啊。
安达咬牙回头,不想再搭理他,用指尖捏着一根发丝,在窗玻璃的雾气上画了一双眼睛。
那双栩栩如生的眼睛瞪着他,气鼓鼓的样子。
裴行野:“……”
作者有话说:
裴行野做事遵循着一种野兽的直觉:
发现危险——思考解决方案——想不出来——撸起袖子并干掉危险来源——干太猛了——啊我干了什么?疯了别问,什么都不知道,无辜.jpg
安达的行动一直被理论性因素影响,无意识倾向于长期主义:
发现危险——思考解决方案——想不出来——开始下大棋——布局未半被裴行野一枪打断——愤怒、想起自己爹心虚、回避冲突装聋作哑
方彧则是:
发现危险——思考解决方案——想不出来——发现某种不解决也能凑合着过的方法——算了
某种程度上,到处漏雨的联邦其实最需要小方这样内核稳定的泥瓦匠类型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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