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玫瑰之心(4)(2/2)
正是因为它并非人类,而是一件私有物,那么不愿意向“人”表露情感的方彧才会如此倾吐衷肠吧。
它温和地说:“根据我的数据统计,您有明显的低自我评价倾向,这类人往往倾向于低估自己。从您过往经验来看,您在高考后认为自己肯定会被调剂、在快餐店打工时认为自己学不会打冰淇淋,还有……”
方彧伸出手:“打住,打住!”
“虽然科学主义不可取,但我们用科学态度说话,”克里斯托弗微笑着,“说不定有一天,整个银河系都是您的呢。”
方彧没好气地用被子盖住脑袋:
“内耗,就这样内耗下去吧,地球碳基生物没前途了!”
“哦?看来机会来到了来自地球的机械生命这一边,”克里斯托弗笑道,“我保证到时候绝不让您进宠物商店,您永远是我的主人。”
方彧没精打采地打好领带,套上外衣。
“呐,到时候就全拜托你了。”
她拉上门,苦笑道,“对了,别忘记告诉你们的头儿,我可是早在星历300年初就做了人奸。卧底二十年,劳苦功高啊。”
好在方彧的“人奸”言论只有克里斯托弗一个人听到——
当天半夜,她就接到了升任中校的通知。第二天一早,又接到了升任上校的消息。
如果奥托方面得知,这位被火箭提拔的校官曾扬言“要做人奸”,那恐怕不会很高兴的。
与她一同升职的还有谢相易和陈蕤,两人也同样被连拔两级,一起做了少校。
这种不常见的超迁似乎代表着奥托方面的态度,据陈蕤说,她父亲的意思是——
“我们早就对坎特看不过眼啦,谢谢你先发夺人,这一声叫得好!”
“现在我们已经向你抛出橄榄枝来,识相的就赶紧衔紧了狗嚼子,老老实实做我们的狗,别再乱叫啦。”
与此同时微妙改变的,还有网络上的风向。
当她升任中校时,网上还是一片海晏河清的欣然赞许之声。
等到第二天一早她成了上校,就有人开始质疑起她充当投机客的成分来。
有人言之凿凿地说,她必然是先得到坎特要倒的风声,这才冒着风险搏一搏、单车变摩托的——“也不想批评这个小姑娘什么,想往上爬是人之常情,人家也没违法犯罪,富贵险中求嘛”。
有疑似在这次提衔中被方彧挤下去的军官,在评论区直接破大防:
“军部算是完犊子了。老老实实在前线婆文海棠废文都在幺污儿二七五二吧椅打仗的大头兵多少年提不了衔,一天到晚活跃在娱乐花边的网红倒是几次违规提衔!”
还有人惆怅地写诗:“今冬的寒风啊/将我和她一同吹过/我在风中萧瑟陨落/她扶摇而上九天辽阔/这/是命运的错落!”
方彧合上光脑,神情也跟着惆怅起来:“……”
陈蕤笑嘻嘻凑过脑袋:“诗写得真烂——啊,太好了,也有骂我的了。”
她兴奋地撒开手,认真品读那篇骂她的小作文。
方彧懒洋洋靠着椅背:
“唉,我觉得无法反驳啊……我没有实绩,还靠政治投机才这么快提衔,的确像个军部推出来的小网红。”
陈蕤:“哈!这里有人说别看小谢的祖父没了,但谢家背后仍然手握乾坤——你生气吗?你不觉得好笑吗?”
方彧:“不生气。但也没什么好笑的啊。”
陈蕤:“可我就特别喜欢看别人一本正经地声讨我,感觉很爽。”
……早就看出来了。
方彧苦笑:“唉,我还是对他人的情绪保持一点尊重吧。”
突然,敲门声响起。
方彧只得起身开门。来人面容严肃,穿着黑色燕尾服,看打扮像是大公的仆从。
他鞠了一躬,沉声说:
“上校,明天是先大公的葬礼。大公妃殿下满怀着悲痛,诚望您的莅临。”
方彧一愣:“……”
半日她反应过来,忙说:“啊,是,我当然是会去的。”
那人离开了,方彧回过身,心中琢磨不定。她本能地觉得,大公妃邀请她可能并不是出于对奥托政府的“礼貌”。
“……又要早起了啊。”
次日一早,方彧赶去参加菲利普大公的葬礼。
或许是因为坎特案情正炙,大公的葬礼显得低调冷清许多。
方彧在大公国呆了许多天,早已发觉当地人其实不太把联邦政府当个玩意,甚至对这些“外面人”抱有一种微妙的优越感。
因此,这种冷清氛围恐怕也并非出自对联邦政府的忌惮。
……反而更像是操办者心情不佳的摆烂。
葬礼在草坪上举行,现场放着古典风格的进行曲。
葬礼严格遵循公国的宗教传统,与联邦流行的量子教式葬礼很不同。现场有红袍牧师跪地祈祷,祝福死者早日得到“启天大神”的宽宥。
大公穿着全套的金红色长礼服,佩着帝国勋带,脸色青白,像个古旧丑陋的玩偶,僵直了手脚,四仰八叉躺在水晶棺里。
宾客们伴着哀乐,依次上前献花,并向大公妃和大公储致意。
大公妃穿着一身黑,头戴黑纱,神情戚然,显得格外美丽。
一待来宾向她致意完毕,她便垂下优美的颈子,携着年幼的继子向客人们还礼,轻声细气地说:“愿奥托大帝保佑您。”
方彧前面站着的是联邦驻大公国的大使,一见了她,就像得了奇珍,热情洋溢地握上手来:
“哎呀,在这里呆久了,真是怀念咱们联邦这种清爽的礼节啊。”
方彧虽然也对即将要亲吻那对母子的手颇为烦恼,但还是留意到周围人阴沉的脸色——
她嗯嗯啊啊地支吾着,心里盼望大使阁下快点闭嘴。
终于轮到方彧——大使阁下暂且不甘地闭了嘴。
她把花朵放下,先望向大公储:“殿下。”
这个胖乎乎的孩子两眼呆滞,像提线木偶一般,木然伸出手:“……”
方彧只得躬下身去,大公妃却及时开口:“方少校……啊,是方上校了。”
她巴不得一声,立刻直起身:“大公妃殿下。”
大公妃苦笑着看向她:“方上校是客人,就不必勉强自己了。”
方彧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大公妃又沉默了一会儿,笑着说:“裴提督看来赶不回来了吧。真可惜,殿下生前也很喜欢提督呢。”
躺着的大公、站着的大公妃、远在边境的裴提督,三者一时出现在同一语境内,虽然很古怪,却是智人有别于其他生物的典型行为,八卦和想象。
方彧附和:“是,现阶段的曲率飞船受制于格莱尔方程,与理想状态的速度还有很大差距。”
大公妃愣了片刻,苦笑道:“……方上校,我能不能托您给他捎句话?”
方彧:“那自然。”
大公妃柔美的眸子有一瞬间泪光盈盈:“就说……请他在闲暇的时候多看看月亮。”
方彧微怔。
是某种暗语吗?
她能看出裴行野和大公妃似乎彼此熟识,但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她并不清楚。
……或许,大公妃是裴提督在公国的暗线也说不定。
她听说裴行野早年在要塞做参谋时,搞谍报就很有一手,士乐为之死,许多叛乱军高级将领都被他忽悠得五迷三道。
可是,如果大公妃是在向裴行野传递什么消息,也不至于用人传人这种原始的方法吧?不很容易暴露吗?
“方上校?”
方彧骤然回过神,暂时从字面意义理解了这句话:
“呃,廷巴克图没有月亮。它质量很小,一颗卫星也没有。”
大公妃缓缓眨了眨眼:“啊,是么?我并不知道,我的地理学得不大好……不管怎样,您就说吧,他明白的。”
方彧:“……是,殿下。”
这时,大公储突然一屁股坐到地上,哇哇地哭了起来。
哭声刺耳嘹亮,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大公妃慌忙弯腰去哄他,见不奏效,又厉声说:“弗朗西斯,快起来!再不起来,今天的甜点就没有了!”
“……”
方彧不由多看了一眼。
储君虽然还是个孩子,但也该过了那种“坐在地上嚎啕”的年纪……
大公国唯一的继承人看起来智力不大正常,年轻的大公妃多半会以母后身份摄政,公国的野心家们只怕都已摩拳擦掌……公国的局势恐怕也会陷入混乱。
不愧是一衣带水的好友邦,连乱都要一道乱起来。
不过,方彧马上就要离开公国、返回奥托了。
所以,这个想法只在她脑海中短暂停留片刻,便烟消云散。
她和陈蕤眼下要琢磨的是,如何把谢公子从冷飕飕的小风库里接出来。
那栋楼可能好几年没放过活人出来了——
负责与她们交接的那位卫生官员十分紧张,在电话里反复强调,“青天白日地放出来”,很可能“引发群众恐慌乃至骚乱”。
陈蕤没好气道:“所以呢?黑灯瞎火的送出来?我不管。我们下午就要起飞,你必须在晚饭前把人给我放了!”
“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
最终,陈蕤与卫生官员勉强达成协议——
谢相易一出门必须直接上飞船走人,不得在公国内逗留,而他们会在清晨人少时放人。
第二天一大早,陈蕤趴在机甲方向盘前,边打着瞌睡操控机甲边骂人。
从那位卫生官员的祖宗,骂到大公国全体公民父亲的屁股。
方彧则适时为她配以“呕”的背景音。
陈蕤正犯起床气,心情很不美好,机甲开得也越发具有战斗性。
反正她是战斗机甲驾驶员出身,一路上遇见障碍物也不躲,死物则平碾过去,活物则翻个跟斗。如果不是市区内严禁开火,她只怕就要开炮了。
等到机甲重重落地,方彧已吐得七荤八素。
“唔……”她一脸麻木地滚下机甲。
一群拿着消毒枪的职员团团围了上来,严阵以待。
周围还有一群凑着看热闹的家伙——好像也并不很怕“传染”——因为他们只是在大门开启的一瞬间,嘻嘻哈哈地拉起衣领、捂住嘴巴,或做出后仰的模样。
谢相易沉着脸走了出来。
看热闹的人如同在鬼屋里撞见了鬼,发出刺激且惊喜的叫声。
数十只消毒枪一起喷出,压力调得显然挺高。
谢相易踉跄了一下,险些被水流喷倒。
“快走!快走!”
见谢相易步履踉跄,那个官员大声催促。
人群中有人见状,大喊道:“喂,放你出去都是因为你不是我们的人。你要是我们的人,早该被净化干净了——所以别在这里污染我们的空气,还一脸理所当然!”
谢相易没吭声,咳嗽着加快脚步。
方彧:“……”
突然,她向前奔了两步,也进入了水枪的扫射范围,登时被喷得睁不开眼。
谢相易不可思议:“你……”
方彧眯起眼,一把拉住了谢相易的手腕。她的手其实很稳,虽然没什么力度。
谢相易:“你头发湿了!”
方彧不言语,她的头发在水流中被打湿了,一绺一绺粘在脸上。
她默默探手过去,握住一只喷头的底部,无声地动着嘴唇。
突然,左右两边喷头的方向各自一转——
左边的齐刷刷喷向那群看热闹的人,右边的则转向卫生官。
众人躲避不及,被喷了个落汤鸡,吱哇乱叫着四散而逃。
卫生官的景况则更糟糕一些,水枪力度太猛,他被直接冲倒在地。
谢相易大惊失色:“?!”
未待众人反应过来,方彧一把拉过他的手腕,喊声短促的“跑”,撒腿就跑。
两人一路狂奔,爬上机甲。
陈蕤早已手疾眼快收起舷梯,猛地拉高仰角——
机甲升到半空中。
陈蕤懒洋洋的声音从驾驶舱里传来:“啊,你们俩掉进消毒水生产线啦?”
谢相易和方彧浑身都湿漉漉的,散发着一股要命的消毒水味,还上气不接下气,不得不大口呼吸,于是更加被呛得直咳嗽。
他努力支起上身,看着两眼无神、躺在地上的方彧,犹豫了半日,小声说:
“你……没事吧?”
突然,跟被雷劈了一样,方彧喘吁吁地爬起来,抓过垃圾桶——
“呕!”
谢相易:“……”
方彧苦着脸继续吐:“你看我……呕……像没事吗!”
陈蕤漫不经心的声线再次传来:“哎呀,这下咱们一起掉进方彧的胃酸里啦。”
直到上了星舰,方彧的晕机甲症状才有所缓解。
她总算富余出一张嘴,向谢相易和陈蕤解释道:
“这种水枪的系统一般普通光脑都能跑,我让克里斯托弗把他们的系统接入我的光脑,然后改了下代码。啊……”
她忽然神情慌张。
谢相易和陈蕤一起说:“怎么了?”
方彧挠挠头:“有一个问题,我刚刚才想起来……我好像忘了把暂停模组加回去了。你说,他们关不掉水枪怎么办啊?”
她低下头,望向窗外,似乎真的在担心水枪喷起来停不下去。
谢相易和陈蕤对视一眼,神情复杂:“……”
半晌,谢相易问:“你是故意的吗?”
方彧愕然:“怎么可能,我看起来像那种……白切黑吗?”
谢相易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头:“不,你是蜂窝煤。”
方彧:“……黑得比较坦荡?”
谢相易:“又黑,心眼又多。”
“……”
方彧觉得还不如回去抱着她的小垃圾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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