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名(2/2)
季子湘深呼一气:“季氏打下的江山,自是要季氏来坐,如今大瑛东宫太子就跪在你脚边,高处不胜寒,这位置不该你的,坐着总会如芒在背,名不副实吧。鹬蚌相争,你联合太后在储君之争中捡到了便宜,就要有小人得志的觉悟,怎敢为难真龙之后,不怕百年之后,遗臭万年吗?”
沈叔云斟酌着他说的每一个字,面上瞧不出喜怒。去年,龙涎殿里,季如锦也问过同样的问题,他们兄弟二人歇斯底里的模样还真是如出一辙。
“若是孝明帝那会,你说这天下是季氏打下的,朕尚且能勉强接受,但元和帝已逝,你再说这天下是季氏打下的,良心不会不安吗?”
季子湘不懂沈叔云的意思,但季如锦懂,他闭上眼,知道在这一场权利的角逐里,季氏早就失去了为万乘之君的资格。
“将军府是孝明帝亲自赏赐给傅家的无上荣耀,那悬于门楣上的金匾上还是当年孝明帝亲手提的字。傅齐战功赫赫,于颖川九龙台封侯拜相,纵是百战百胜,孝明帝亦从未猜忌于他。中年气盛时甚至几番御驾亲征,暮年将兵权交给傅齐亦是心甘情愿,如释重负。孝明帝临终前嘱托文臣温永蔺,武将傅齐辅佐太子,然元和帝登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提拔外戚之臣韩渝位尊国公,与首辅温永蔺平起平坐。此举伤了多少皎皎文臣之心,又纵容了多少奸臣当道!”
院中柳叶旋落至傅齐的双腿上,铺在腿上的棉褥还留着当年夫人的针脚。刘申如鲠在喉,他靠着墙,这才意识到自己和侯爷都已然如此苍老。
“自元和帝登基以来,傅齐驻守西北多年,傅子望亦投身于战场,为大瑛出生入死,鞠躬尽瘁,得到的就是功高盖主,君臣猜忌。韩渝煽风点火,北蛮细作见缝插针,联合元和帝以及蜀州府丞,西门郡府衙设局陷傅氏于死地,傅子望死的时候,元和帝正在软帐里温酒赏春光。傅子望做梦都想不到,败于敌军不是因他技不如人,而是故国之君要杀他。”
季子湘不知道这些,他在未得到求证之前只当是沈叔云信口胡诌,但当他看到季如锦那张如一滩死水时的面孔时,坚定的心顿时变成了脸上的巴掌印,烙得极深。
“傅子望惨死,傅齐断腿,是先帝让原本风光无限的将军府蒙了尘。无人替他傅氏扬名,曾经滚旗震英雄的傅氏就此折戟沉沙。替傅氏翻了这页屈辱的人不是季氏后人,是傅殊闲。傅殊闲亲征西北时,季氏在为立储争得头破血流,傅殊闲扬名大瑛时,季氏陷在权利的沙尘下不见天日,只有在傅殊闲坚持驻守西北,拒不回都时,季氏才愿意喘口气腾出一只手对付他!”
沈叔云笑得阴婺,像是人间恶鬼:“奸忠不分,佞臣当道,这烂透了的皇权,在季氏手里只会继续腐烂,这是一个腐朽的轮回,世代陷在其中的人,怎会有机会立于高檐窥得一条生路前有通敌陷忠臣于不义,后有军器监案置蜀州以北沦陷,要想大瑛涅槃重生,只能换一个根。”
傅齐的腿早就没了知觉,但在这若有若无的春风里,竟是略微有了些痛感。他揉搓着腿,满是沟壑的脸上扯出个笑来,这笑很苦,苦到已经忘了痛,忘了断腿之痛,失子之痛,败落之痛。
他恨过,他恨先帝,恨皇室,恨怀揣着忠贞的不茍文臣抵不过一群斗筲之辈。他恨傅九阖在将军府落败时毅然决然北上,在父兄的滔天屈辱下依旧拾起了这被碾碎的自尊,依旧无理由地护着他季氏的江山。
他恨不得傅九阖也死在西北的黄沙里,离这是非之地远些,就算是死,傅家的英魂也只在天地间自由洒脱,不立碑,不设牌。
就让北蛮的铁骑踏入大瑛的土地,杀尽这帮忘恩负义的宵小。
但岁月洗礼了历史,滚滚长河终是流向了傅齐的伤疤,他看着傅九阖凯旋归来,身后滚着的是傅氏的旌旗,和那硕大的“瑛”字揉在一起,不分彼此。
他的君主正立于城墙下迎他,替傅氏正名,铲除奸邪,他要傅氏名留青史,他要为颖川贵胄洗牌,他要重振忠臣雄风。
傅齐撚起落叶,他盯着那柳叶上的脉络,似是看到了长子。
殊闲没做错,他驰骋在日光下,日光也照耀着他,此番若是回都,带回来的不仅是捷报,更是将军府的威名与颖川的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