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循光(2/2)
薛兰泽没着落的心脏忽然定住了,万顷尘沙轰然落地,不知从哪透进一束朦胧的光,依稀照亮曾经的来龙与往后的去脉。
她对陆临渊回以一笑,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法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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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临渊准备的证据很充分,或者说,王珏从保管箱里拿到的罪证非常全面,几乎囊括了从世钧进军内地市场到发展至今的每一个阶段,其中既有录音对话、偷拍视频,又有秘密存档的机密文件和阴阳合同,其内容之详细与耸人听闻,让见多识广的刑警和经侦都吓了一跳。
因为牵扯到社会影响力巨大的知名企业家以及市公安局高级领导,省厅对此十分重视,第一时间成立专案组,将牵涉其中的人员挨个请进审讯室喝茶。世钧集团尤其成为重灾区,被市局地毯式扫荡过一遍,连执行董事萧睿也没能幸免。
虽然四十八小时后,因为缺乏实质证据,萧睿在集团律师的据理力争之下走出市局,但他回头看向门口国徽时,眼底赫然闪过一丝阴冷的光。
彼时,恢复原职的临江市公安局局长马靳安就站在三楼窗口处,将萧睿临走时的眼神分毫不差地收入眼底。然后他转过头,对身后的陆临渊点了点脑门:“看到没?不到半个月,头发少了一半!你倒好,丢下这么一个惊天大雷,把烂摊子都甩给别人……再这么下去,老子非大踏步迈入‘地中海’行列不可!”
此时临近农历年年关,一场鹅毛大雪纷扬撒落,将繁华的一线都市装点得分外洁净。只有置身其中的人才知道,扒开清白的表象,里头的底子有多污浊不堪。
但是对老百姓而言,不请自至的大雪也好,耸人听闻的案件也罢,本质上都差不多——都是他们扒着窗口往外瞧的西洋镜,最多给茶余饭后制造一点狂欢的谈资。
“老孟已经交代了,他是十七年前跟世钧搭上钩的,”马靳安带着陆临渊回了办公室,往搪瓷缸里添了点热水,然后在热气飘渺中沉下脸色,“那会儿他孩子得了重病,急需用钱,可他当时只是个刑侦副支,每月的工资根本不足以支付高额医药费。世钧的人不知怎么听说这事,辗转找到医院,把他孩子的治疗费付了。老孟听说这事后,也想过把钱还回去,可他就这么一个儿子,实在没法眼睁睁看着他死,这么一拖再拖,孩子到底没救回来,他自己也泥足深陷,再也回不了头。”
毕竟是几十年交情的老兄弟,说起孟恺中,马靳安不由露出唏嘘的神色:“如果他早跟我说这事,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下场,唉……”
陆临渊总是八风不动的脸上闪过极其复杂的神色,有那么一瞬间,很想陪着马靳安叹一口气。
孟恺中跟马靳安不同,眼里揉不得沙子,待小辈尤其严厉。但他对陆临渊的态度十分微妙,既有长辈对小辈的亲切慈爱,又掺杂着某种说不出的忌惮。
一开始,陆临渊不明白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从何而来,只以为是孟副局看到自己就想起早逝的儿子,难免触景伤情。如今回想起来,那大概是出于刑侦人员的本能,一早预见到潜在的威胁,却因为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移情作用迟迟下不了斩草除根的决心,一误再误,终于将自己葬送进去。
陆临渊低垂眼帘,再次擡起头时,那一丝动摇的情绪已被遮掩得滴水不漏:“孟副局都认了?”
马靳安点点头:“认了……包括他这些年跟世钧暗相勾结的种种举动,栽赃骆靖、陷害薛兰泽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剩下的专案组还在梳理取证,准备一并提起公诉。”
陆临渊“嗯”了一声,拎起外套:“既然如此,我就先走了。”
马靳安挑起眉头:“你走?走去哪?”
陆临渊笑了笑,眼底压抑着某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兰泽的案子今天正式宣判,我是她的辩护律师,必须到场。”
马靳安这才想起,陆临渊的身份已经不再是“市局刑侦口正支队长”,而是“嫌疑人的辩护律师”,脸色顿时有些一言难尽,半晌恨铁不成钢地摆摆手:“滚滚滚,赶紧滚!小兔崽子……看到你老子就心里冒火!”
陆临渊欠了欠身,一阵风似地卷走了。
虽然针对世钧集团和孟凯中的调查还在继续,但锦宫纵火案已然水落石出,卡在农历年关到来的前一周,临江市中级人民法院再次开庭,向所有人宣读判决结果——
“……经合议庭讨论,认为公诉人指控被告敲诈勒索、故意纵火,事实不够清楚,证据不够确实,因此罪名不成立。现依法宣告,被告人无罪,当庭释放!”
随着审判锤“咚”一声落下,薛兰泽手腕上的金属镣铐随之解除,她活动了下被磨得微红的手腕,擡头就见陆临渊站在面前。
薛兰泽轻轻眨了下眼,分明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她却被一股说不上来的情绪顶上喉咙,眼眶细微地红了。
仿佛一个负重逆旅的苦行人,在漫无尽头的深渊上跋涉了十七年,本以为逃不过沉沦黑暗的结局,擡头却看到照彻黑夜的星辰。
于是荆棘灰飞烟灭,她循着那束光回到了人间。
“我回来了。”薛兰泽轻声说。
陆临渊抿了下嘴角,然后缓步上前,张开手臂给了她一个毫无保留的拥抱。
“欢迎回来。”他低声说。
***
来听判决结果的人有很多,除了辩诉双方、媒体记者,还包括许多似曾相识的面孔——大多是当年西塘村的居民,和骆靖擡头不见低头见,或多或少承过他的情。
薛兰泽不知道他们在当年的旧案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也不想深究,她甚至连王珏和丁博君都没力气应付,全程被陆临渊护在身后,当作保护动物似的塞进车里,径直回了家。
陆临渊十分理解她的心情,压了十多年的重担突然卸下,会感到茫然乃至惶惑是理所应当的。也许是从没见过薛兰泽脆弱的一面,陆临渊既觉得新奇,又有些说不出的怜惜,仿佛看到一只柔软的小动物,因为饱受惊吓,看什么都战战兢兢,让人忍不住的想温情呵护。
然而两个小时后,陆队发现自己所有的怜惜呵护都喂了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