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坦诚(2/2)
“别冲动,冷静点,”那人伏在她耳边低声道,“现在出去只是送死,你得留着这条命给你爸报仇!”
混乱中,女孩没认出那人声音,只隐约记得是个中年男人,但他的这句话女孩记下了,并且在之后的十多年里掰开揉碎、反复回味,直到每个字都深深刻印在骨头上。
托噩梦不断的福,虽然前一晚折腾了一宿,薛兰泽却没能睡成懒觉——第一缕天光试探着撩开窗帘时,她从混乱的梦境中挣扎着睁开眼,有那么一瞬间,瞳孔是涣散开的,仿佛一个怕鬼的人看到了传说中的地狱之门。
但紧接着,她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清香,略略转过眼,就看到了陆临渊。
陆临渊坐在床头边的扶手椅上,一只手撑着额头,眼睛微微阖着,正在打瞌睡。但他垂落的右手扭了个不自然的弯,搭在被褥边缘,松松握住薛兰泽探出来的指尖。
薛兰泽瞳孔微缩,敏锐发现陆临渊手掌边缘红肿了一片,似乎是磕在什么硬物上。她犹豫半晌,做贼似的勾起拇指,略带薄茧的指腹在陆临渊骨节处轻轻摩挲了下。
薛律师有一双很好看的手,骨节修长、手指纤细,乍一看总想配点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背景,比方说钢琴黑白分明的琴键,或者优雅高贵的插花。
只有近距离端详过,才知道那双手上藏了多少茧子,从指节内侧到手掌心,重重叠叠,就像凭空生出的第二层皮肤。
薛兰泽眼神微沉,突然意识到自己跟普通人不一样,“都市精英”看似游刃有余的笑脸上,其实是戴着面具的。
她悄悄松开陆临渊的手,仿佛担心手掌太粗糙会硌痛他似的。然而下一秒,原本虚拢着的手指突然攥紧,薛兰泽错愕擡头,就见陆临渊不知什么时候睁开眼,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薛兰泽有点心虚:“吵醒你了?”
陆临渊定定看了她一眼,活动了下略有些僵硬的脖颈,筋络发出“嘎啦嘎啦”的动静,他却不以为意:“你感觉怎样?好点没?”
薛兰泽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指,慢慢坐起身——事实证明,薛大律师看着瘦削,恢复能力却着实不错,只是睡了一晚,四肢乏力头脑晕眩的症状几乎消失不见,精神充沛脸色红润,随时能上庭跟公诉人大战三百回合。
“好多了,”她低声说,谨小慎微的态度仿佛正在穿过危机四伏的雷区,不知哪一步走错了就会“轰”一声粉身碎骨,“昨晚……麻烦你了。”
陆临渊没把薛兰泽的客套话放在心上,或者说,他太清楚薛大律师人模狗样的精英外皮下是怎样一副混账心肠,懒得跟她计较:“既然没事了,我们能谈谈吗?”
薛兰泽:“……”
她就知道会这样!
薛兰泽仰天翻了个不着痕迹的白眼,将自己呈“大”字状丢在枕头里,懒洋洋地问:“谈什么?事先说明,如果是关于昨晚,那你还是别开口了,免得伤了和气。”
陆临渊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并没有被这货混不吝的态度激怒:“是关于世钧和萧氏。”
薛兰泽斜挑眼角,略带诧异地看向他。
陆临渊挺直腰板,两只手自然搭落膝盖,指尖贴住裤线来回摩挲——那是他踌躇难决时的习惯性动作:“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计划,也大约猜得到,你接近世钧集团和萧家兄弟的目的没那么简单,但我还是想问……你能不能放弃世钧法律顾问的身份,离萧家人远一点?”
陆临渊并不擅长对人低头,尽管他在大多数时候表现得安静无害又温文尔雅,骨子里依然透着上位者不容拒绝的强硬。
这大概是陆临渊第一次用类似示弱的态度询问别人意见,语气压得极低,每个字音却都格外清晰,近乎某种变相的恳求。
薛兰泽忽然不知如何开口。
其实丁博君对她的评价很中肯,薛兰泽的强硬和固执同样是从骨子里透出的,没人能逼她退让,也没人能迫使她改变主意。
但她总是不由自主的在陆临渊面前瞻前顾后,甚至一再修改原本滴水不漏的计划。
薛兰泽下意识撚动被角,好半天才道:“陆队,我并没追问过你和周继明的关系,也没认真追究你当初为什么来君伦面试。”
这是委婉的拒绝。
陆临渊却没有放弃:“周继明是我父亲,但我跟他感情不是很好……你可能从刘姨那儿听说过,我父亲以前是干公安的,我妈生下我后得了抑郁症,原本正是需要家人关心的时候,但我父亲那阵子总是早出晚归,对外的理由是工作繁忙,其实是为了照顾一位老同事的遗孀。”
薛兰泽:“……”
陆临渊起身倒了杯热水,递给薛兰泽:“这位同事姓邹,跟我父亲一样,都是干刑侦的。有一回出任务撞见持枪歹徒,枪响的瞬间,是邹叔叔把我父亲扑倒在地,我父亲侥幸捡回一条命,邹叔叔却伤重不治,留下一位身怀六甲的遗孀。”
“因为这个,我父亲觉得亏欠了邹叔叔的遗孀,有事没事总去探望,时间久了,外面难免有些流言蜚语,传到我妈耳朵里,以为父亲有了外遇,病情越发严重。”
同样的故事,薛兰泽已经从萧睿口中听过一遍,只是姓萧的没安好心,讲述起来难免添油加醋、百般抹黑。此时从当事人之一口中听到故事原貌,她错愕之余,心底像是被根看不见的小针扎了,说不出是心疼还是怜惜。
“……那天晚上,父亲接到一个电话,是医院打来的,说邹叔叔的遗孀临盆难产,需要家属过去照看。我父亲急着赶过去,母亲却拦着不让,父亲着急之下,把母亲推进卧室反锁起来,自己匆匆出了门。”
“父亲的本意只是事急从权,毕竟是两条人命,总不能袖手旁观,但他忘了我妈是个非常严重的抑郁症患者,等到第二天天亮,我起床叫我妈吃早饭,推开门才发现……”
陆临渊的声音忽然轻轻哽住,眼底闪过晦暗不明的血色,顿了片刻才道:“……我妈用碎瓷片割开手腕,鲜血流了满地,人早就没气了。”
薛兰泽不知不觉凑到近前,将他冰凉的手指握进掌心。
陆临渊对她安抚地弯了弯眼角,尽管眼底毫无笑意:“出了这种事,我父亲也不是不难过、不懊悔,但人总要向前看……过了两三年,邹叔叔的女儿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但她母亲不是临江市户口,没法办理入学手续。正好那几年,我父亲跟她们母女走得很近,两人一合计,干脆领了证。”
薛兰泽目瞪口呆,好半天才找回声音:“所以,周检察长现在的夫人是……”
“对,就是邹叔叔的遗孀,”陆临渊似讥诮似苦涩地勾了下嘴角,“她女儿你也见过,就是周心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