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胃痛(2/2)
她看着高挑,分量却不重,仿佛身体里的水分都被冷汗耗干了,只剩一团轻飘飘的骨肉。陆临渊用西装外套将她裹好,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敢直接打横抱起,而是半扶半抱着进了电梯,不留神一低头,脸颊在她汗湿的额头上轻轻贴了下。
下一瞬,陆支队打了个寒噤,被冰凉的触感吓了一跳——分明是炎炎夏日,薛兰泽却浑身发冷,仿佛所有的热量都被汗水带走了。
在陆临渊的印象中,薛兰泽或许性格恶劣,或许剑走偏锋,偶尔还口无遮拦、行为可恶,但她的强大和靠谱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不管多艰难的局面,她都能从容不迫、游刃有余,仿佛已经做好身化利刃的准备,从荆棘深处劈斩出一条路来。
这是陆临渊第一次看到薛兰泽不为人知的另一面,虚弱、苍白,像一朵失去水分的花儿,轻轻一捏就碎了。
明知是错觉,陆支队依然诚惶诚恐,情不自禁地放柔力道,像拿捏一只刚出生的小猫崽那样,将人小心翼翼地扶进屋里,安置在柔软宽大的双人床上。
薛兰泽像只没有安全感的鸟,一挨着床就顺势一滚,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进被子里,冷汗一层接一阵发出来。陆临渊自问自己胃痛发作时也没疼成这个鬼样子,关切中又添了几分担忧:“你的药呢?”
薛兰泽说不出话,有气无力地指了指床头柜。
陆临渊拉开最上层抽屉,都不必刻意翻找,就见女神必备的“布洛芬”摆在最显眼的位置。他立刻明白过来,这货胃疼的毛病恐怕不是偶尔犯一回,已经疼出经验了。
陆临渊倒了杯热水端来,扶着薛兰泽吃了药,末了实在不知道能做什么,站在床头犹犹豫豫道:“你、你这儿有热水袋吗?要不我帮你烧点热水焐上?”
薛兰泽压根没听清他说了什么,此时此刻,她胃里像是有根利针上蹿下跳,搅和得五脏六腑翻了天,痛觉神经遭到反复凌迟,不由分说地碾压了五官六感。
但她依然记得陆临渊的失眠症,唯恐错过困点,这人又休息不好,于是用汗涔涔的手指扯了扯陆临渊衣袖。陆临渊微俯下身,只听她几不可闻地说道:“挺晚了,你回屋休息吧,别耽搁太晚又睡不着。”
陆临渊:“……”
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一刻的感受,就像有人在心瓣最柔软的尖上掐了下,一时间说不上是酸是疼,只听见一记余韵不绝的回响。
片刻后,复杂难言的滋味才缓缓渗出,将一副铁石心肠浸泡得酥软。
“我没事,”他低声说,“你先顾好你自己吧。”
薛兰泽于是不吭声了,将自己卷在被子里,咬紧牙关跟翻江倒海的肠胃抗衡。陆临渊没敢走,拖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循着网上查到的指导教程,将薛兰泽汗湿的右手捞在怀里,找准手腕中间的内关xue,定位转圈反复揉摁。
过了约莫大半个小时,可能是止疼药发挥了效用,也可能是陆支队的xue位疗法起了效果,薛兰泽终于不再翻来覆去地折腾,呼吸变得绵长匀净,已经精疲力尽地睡着了。
她被胃疼折腾了大半个晚上,冷汗出了好几茬,里外衣裳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滋味绝对不会太好过。陆临渊有心叫醒她冲个热水澡,又怕惊扰她的好梦,踌躇再三,还是拧了条温热的湿毛巾,替她擦拭被汗水浸透的脸颊和脖颈。
陆支队是一番好意,但他忘了一个重要细节——薛律师今晚是带妆出席晚宴的,回来被胃痛折腾了大半宿,眼下还没卸妆。虽说现在的化妆品都打着“防水”标签,却也禁不住湿毛巾这般大面积攻势,陆临渊擦了两圈,薛律的妆登时分崩离析溃不成军,仿佛打翻了调色盘,在白皙姣好的面庞上熏染出一对憨态可掬的熊猫眼。
陆临渊:“……”
那一刻,光风霁月三十年的陆支队忽然明白了“做贼心虚”的感受,他有心给薛兰泽擦干净,又怕越描越黑,正纠结踌躇难下决断之际,薛兰泽忽然翻了个身,血色未消的嘴唇咂摸两下。
陆临渊仿佛被电打了,飞快收回手。片刻后,他欲盖弥彰地替薛兰泽扯了扯被褥,又将她两只摊在外面的手塞回被子里,无辜正直的表情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或许是被一整晚的勾心斗角和沸反盈天的胃疼耗干了精力,薛兰泽这一觉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稳踏实。梦里她好像回到多年前破旧的棚户房,在午后灿烂的阳光中摊开作业本,一边咬着笔杆苦思冥想,一边用余光瞟着十来岁的陆临渊。
当年,他们从绑匪手里救下陆临渊后,本打算将孩子送回父母身边,但陆临渊一口咬定自己没爸没妈,说什么也不肯回去。老头没了辙,想把孩子送去派出所,薛兰泽却不愿意。
她是老头捡回来的女儿,老头对她虽然跟亲生的没两样,但也像亲爹一样严厉不见外,甚至因为要维系父辈的权威,鲜少表露出慈爱随和的一面……倒是对陆临渊这个“别人家的孩子”和气得多。
更重要的是,薛兰泽从小没个玩伴,既没享受过兄弟姐妹间的亲情,也少有机会交朋友。但是在陆临渊身上,这缺失的一块被弥补上,因为陆临渊虽然性格内向又不茍言笑,对她却极具耐心,甚至有种兄长对小妹妹的疼爱和宠溺。
这让从不知道“疼爱”两个字怎么写的薛兰泽瞬间着了迷。
她私底下央求老头,别把陆临渊送走,留下来跟她做个伴。老头大约也觉得她和陆临渊处得不错,又听陆临渊说自己无家可归,便动了再收养一个孩子的心思。
可惜“无家可归”不是真的没家,就像陆临渊的亲爹再怎么工作繁忙,也不会放着唯一的儿子被人绑架而不闻不问。
两个礼拜后,老头在报纸上看到警方登的寻人启事,知道孩子的家长在寻找陆临渊。他是个耿介的古板人,都二十一世纪了,依然抱着“义以为质”那一套,平时在大街上捡到十块钱尚且要想方设法退给失主,何况陆临渊是个十岁大的孩子?
然而当时,陆临渊和薛兰泽已经混熟了,都是差不多大的孩子,不需要刻意推心置腹,天生就能玩到一块。那时的薛兰泽还没被生活逼出学霸潜质,上课听讲有一搭没一搭,成绩也时好时坏,遇到不会做的题目就向陆临渊请教。陆临渊也很耐心的为她讲解,仿佛不管多棘手的题目,他都能应付自如、游刃有余。
一来二去,薛兰泽对陆临渊越来越亲近,也越来越崇拜,一天到晚“陆哥哥”“陆哥哥”的叫着。她性格乖巧,长得也讨人喜欢,雪团子似的跟前跟后,把陆临渊那颗包裹严实的心逐渐叫化了。
但是该来的总是要来,某一天,趁着薛兰泽上学去,老头将陆临渊偷偷送去派出所,从此他俩再没见过面。
这一分别,就是整整十六年。
“我记得,他当时好像不叫这个名字,”薛兰泽在半梦半醒中迷迷糊糊地想,“叫什么来着?好像是……以陆?”
周以陆,跟周继明一样的姓氏。
然而极度的困倦中,薛兰泽无暇琢磨这些,裹在被子里翻了个身,一只不安分的手摸索半晌,仿佛抓到了什么。
她就像坠在悬崖上的人抓住了登山绳,心口一松,放心大胆地陷入黑暗。
这一觉睡得极为踏实,仿佛将前半辈子缺乏的睡眠都补足了,第二天清早,薛兰泽在天光大亮中惬意地翻了个身,一个懒腰还没伸到位,突然顿住了——
她看到坐在床头的陆临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