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用心(2/2)
她的话音把钱思颖的思绪稍稍拉回来一点,她循声扭过头,视线却还没完全凝聚。
“我们在犯罪现场找到了第三人出现的痕迹,虽然不敢百分之百打包票,至少会对合议庭的判决造成一定影响,”薛兰泽说,“不过,就算能打掉故意杀人罪,你母亲的帮助毁灭、伪造证据罪恐怕也很难逃脱,按照刑法第三百零七条规定,很可能会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这个结果你可以接受吗?”
钱思颖所有不足为外人道的情绪和心声已经在几个小时前的对峙中发泄一空,此时的她紧咬牙关,没有开口的意思。
但薛兰泽并不在乎。
“我大概能猜到临渊和你说了什么,”她平静地说,“你不用担心这番对话会对你的未来有什么影响,毕竟我们是律师,不是警察,不会对所谓的真相揪着不放。”
陆临渊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刚一翕动,又把话咽了回去。
“你母亲为你做过什么,你心知肚明,不管这其中有什么内情,她的目的达到了——你被彻底地择了出去,也永远摆脱了那个衣冠禽兽,”薛兰泽说,“这个结果是你母亲用自由换来的,我希望你能好好珍惜……毕竟,你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愿意拿命维护你的人。”
她言尽于此,就要推着轮椅离开病房,刚转过身,忽听身后的钱思颖发出梦呓般的喃喃声:“在你眼里……我是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薛兰泽脚步一顿,微微偏过脸:“我没这么说。”
“但你的眼神是这么告诉我的,”钱思颖吃力地撑起身,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这一刻,她就像一个吊在悬崖边的人,又是绝望又是怨毒,“你是不是跟这个姓陆的警察一样,都觉得是我陷害了我妈?觉得我十恶不赦,活该坐牢?”
薛兰泽一只手搭在陆临渊肩膀上,手指微微发力,将他的欲言又止摁了回去:“律师和警察一样,只看证据说话,既然没有证据,这个假设就是不成立的。”
“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恨包建白,更恨我妈,”或许是被薛兰泽过于云淡风轻的态度刺激到,钱思颖藏在心里的阴暗面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搅动着,不受控制地往外冒,“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无非是我应该拿起法律武器维护自己的利益,我也的确努力过……结果呢?”
薛兰泽想起网络上铺天盖地的热搜和不堪入目的谩骂声,不由沉默了。
“我家穷,我爸死得早,家里只有我妈干活赚钱,想糊口都困难,更别说供我上学,”钱思颖咬紧牙,从齿缝里逸出细细的哽咽,“那个姓包的找上门时,我妈就想,反正待在家里也是耽误一辈子,倒不如跟着有钱人出去闯闯,说不定能混出个名堂。”
薛兰泽不知道该作何评价,她自己出身再困顿、再不堪,终归是在大城市里长大的,眼光、阅历绝非钱英这样的农村妇女可以相比,更没法设身处地地代入钱英当时的想法——
她真的一点没怀疑过包建白的用心?
她在听说包建白只收养未成年小女孩时,就没有过一点怀疑和猜测?
还是说,她不是没想到那个最可怕的可能性,只是比起一辈子耽误在农村里,按部就班地干活、嫁人、生孩子,她宁愿拼着那万分之一的可能,为女儿、也为自己博一条出路?
薛兰泽无从查证,只能就事论事地评价道:“你母亲终归是爱你的,如果早知道包建白是什么样的人,她绝不会推你进火坑……”
她话音突然顿住,大约自己也明白“早知道”的假设有多荒谬,否则法律也不会队假设因果关系嗤之以鼻。
然而钱思颖没留意,她正自顾自地沉浸在思绪中——
“包建白……他就是个畜牲!你们根本想不到他有多恶心、多变态!”钱思颖声音颤抖,细瘦的肩背也在战栗,“可是,那些人……那些网友,最开始明明是同情我、声援我的,可一听说我的年纪是伪造的,就掉头帮那个畜生说话!”
“难道就因为成年了、因为说了谎,我就活该受这些年的罪?活该被那个禽兽踩在脚下!”
薛兰泽默然不语。
“那些人……给我立了个纯良无辜的人设,希望我照着演下去,只要有一点瑕疵,他们就觉得自己宝贵的同情心错付了!”钱思颖几乎是带着哭腔说道,“可是我不完美……就活该遭这份罪吗?我就活该被那个姓包的畜牲玩弄□□吗?!”
女孩嘶哑的哭声回荡在病房里,仅有的两个旁观者谁也没有打断,或是安慰她的意思。薛兰泽扭头望向窗外,陆临渊则低垂眼帘,两人没有互相对视,脸上的表情却出奇的相似。
如出一辙的平静、漠然,又不可捉摸。
薛兰泽耐心等了一会儿,直到女孩濒临崩溃的情绪稍微平复下来,才不紧不慢地说道:“不论包建白做过什么,他现在已经死了,没人钳制你的自由,连断送你一生的母亲都要去坐牢。”
“看到这个结果,你高兴了吗?”
钱思颖尖锐的哭声陡然一顿,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细白的双手,仿佛正陷入某种茫然的情绪中。
薛兰泽大约能猜到她在想什么:她是那么憎恨推自己入火坑的母亲,本该像原定计划那样,杀死包建白后嫁祸给自己的母亲,将这两个造成她人生悲剧的罪魁祸首一起送进地狱。
她几乎做到了……如果不是钱英被刑事拘留后,她自作主张地跑来找薛兰泽,请她为自己的母亲辩护。
她不知道这么做是多此一举吗?
她不知道这个举动可能会让原本板上钉钉的铁案发生变故吗?
她对这些风险了然于心,为什么还要来找薛兰泽?是笃信自己安排得天衣无缝,不可能出差错,还是……她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憎恨钱英,当看到钱英真的扛下故意杀人的罪名、甚至可能在牢狱中度过下半辈子时,那股本就根基浅薄的恨意失去了支撑的土壤,开始分崩离析,露出了底下更为厚实的、对母亲的依恋与渴望?
薛兰泽无从判断,她只能在陆临渊再度试图开口时,越发用力地摁住他肩膀:“不管你的本意是什么,也不管真正的幕后主使是谁,总之,你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包建白死了,再也不能胁迫到你;钱英锒铛入狱,虽然可能被判刑,但是没有故意杀人这重重罪,应该也判不了多久。如果你愿意,等她出狱后,你完全可以和她再续母女前缘。”
薛兰泽扬起形状优美的下巴,一碧如洗的天空倒映在她眼中,那种明媚的蔚蓝色并不能让她的神情变得明亮。相反,她眉间笼着深沉的暗影,仿佛风雨欲来的前兆。
“但是在此之前,你要想好自己到底想走什么样的路,”薛兰泽收回目光,微微讥诮地勾起嘴角,“毕竟,再没有第二个钱英会心甘情愿地替你背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