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引咎(2/2)
趁着红灯的间隙,薛兰泽拉起手闸,透过后视镜不着痕迹地端详他,又跟记忆中那张黑白照片上的男孩反复对比——其实十来岁的少年,不管成年后的相貌变化多大,总能寻摸出些许残留的影子。
好比陆临渊,与十多年前相比,他的面部轮廓硬朗了许多,少年时的婴儿肥被岁月风霜消磨殆尽,两颊微微凹陷,凭空多出几分凌厉的气息。唯独那双眼睛还与当年一样,眼窝深邃、眼角开阔,长而浓密的睫毛自下往上撩起时显得冷峻犀利,可是当他舒展眼角、含起笑意时,又有种说不出的温润柔和。
反正十多年前的薛兰泽没扛住,十多年后……也没见长进多少。
只听陆临渊温声道:“先回家吧……好久没回去,得收拾收拾。”
薛兰泽毫无异议地打过方向盘,Tay 4S换过右转道,从里三层外三层的重围中拼杀而出。就见后视镜中,陆临渊垂落眼帘,似是犹豫了一会儿,才状似随意地问道:“那天在庭上……你怎么会有我的体检报告单?”
薛兰泽想起自己大晚上撬人家家门的壮举,登时囧了。
她板着深不可测的高人范儿,在“坦白从宽”和“打死不认”之间举棋不定了片刻,还是选择了前者——从前座的储物箱中摸出一根红色玫瑰花形状的棒棒糖,隔空抛给陆临渊。
以陆支队的城府,刹那间也控制不住脸上的错愕:“你,这是……”
“从你家找到的,”薛兰泽瞟了他一眼,没什么诚意地说道,“当时急着找证据,没来得及征求正主同意就直接上门了……陆队不会怪我吧?”
她这是明知故问,毕竟“救命之恩”还在眼前摆着,陆临渊就是再不爽,也不会挑在这个节骨眼上兴师问罪。
事实也的确如此,只见陆临渊沉默片刻,低声道:“事急从权,我明白。”
薛兰泽得了便宜还卖乖:“陆支队果然通情达理,我就知道你不会怪我的。”
陆支队凉飕飕地睨了她一眼,就算有“救命之恩”顶在前面,也抵不过发自心底想怼人的冲动。
然而陆临渊确实涵养到家,被人这么蹬鼻子上脸地调戏,依然忍住了,只是平平淡淡地问道:“除了这个,你还找到了什么?”
他的语气太平和,以至于后座的王珏根本没听出异常,薛兰泽却留意到他话音出口的瞬间,摁在膝头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攥紧了,指尖揪住裤线,关节绷得青白。
薛兰泽顿了顿,将这辈子最欠揍的表情堂而皇之地端在脸上:“没有……陆支队希望我找到什么?”
陆临渊还没开口,薛大律师已经故作夸张地惊呼道:“难道陆支队家里藏了什么不适合女孩子看的东西?看不出来……陆支队表面上一本正经,私底下居然这么玩得开?不过放心放心,我什么也没看到更不会告诉别人,只是陆支队平时还是节制点比较好,毕竟您的健康状况不是很理想,又是低血糖又是营养不良,万一体力不支晕过去,那就不好了……”
后座的王珏瞠目结舌,只觉得三观和节操碎了一地。陆支队额角青筋疯狂乱颤,涵养和城府同时下达病危通知书,即将一溃千里、分崩离析。
薛兰泽就在这时回过头,对他又是俏皮、又是狡黠地眨了眨眼。
电光火石间,陆临渊忽然明白了她的用意,薛兰泽是用这种无厘头的方式暗示自己:她发现了桌柜里的秘密,也看到了十多年前旧案的资料,但她不会透露出去,更不会阻碍陆临渊追查旧案。
临江市刑侦口前支队长无声松了口气,对她微微点了下头。
十分钟后,一回生二回熟的Tay 4S停在老式小区门口,坑坑洼洼的柏油路通往一片旧楼房,外墙斑驳的住宅楼毫无规划可言,扎堆凑在一起,将中午正当炽烈的阳光遮挡得严严实实,投下横七竖八的阴影。
陆临渊客气地道了谢,就要推门下车。薛兰泽忽然探出头,唤道:“陆支队。”
陆临渊半边身子已经在车外,闻言站住脚,回头温和地应道:“还有事吗?”
薛兰泽深深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道:“这条路不好走……自己多保重。”
陆临渊眼神闪烁,对她欠了欠身,随手甩上车门,头也不回地走进阴影深处。
薛兰泽眼帘低垂,没有立刻发动豪车,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方向盘。后座上的王珏对她何其了解,扒着车枕探头探脑:“薛律,想什么呢?”
薛兰泽一本正经:“你说,我要是把他打晕了拖回家……”
王珏蓦地瞪大眼,露出惊恐的神色。
薛兰泽笑嘻嘻地转过头:“……临江市公安局会以非法拘禁的罪名把我移送检察院提起公诉吗?”
王珏捂住胸口,舌头都捋不顺溜了:“你你你……你不会真这么想吧?”
薛兰泽冲她眨眨眼,猛打方向盘,Tay 4S拉起一个大角度的拐弯,呼啸着消失在来路方向。
一周后。
“……李长庆涉嫌作伪证,已经被临江市公安局立案侦查,那个姓徐的代理支队长好像也掺合了一脚,同样受到内部调查,”蓝牙耳麦里传出风篁的声音,尽职尽责的向薛兰泽播报后续进展,“听说从他账户里发现大量来源不明的汇款,只是一时半会儿追查不到源头……”
办公室里的薛兰泽斜靠着窗台,明媚的阳光撒落在她脸上,却化不开眼角眉梢的冷意:“……查不出来的。”
风篁一愣:“你说什么?”
薛兰泽摇摇头:“没什么。”
她顿了片刻,将话题转到自己真正关心的人身上:“陆队怎么样?洗脱了罪名,他也能回归公安干警的队伍中吧?”
耳麦对面的风篁明显滞了下:“陆队他……”
薛兰泽敏锐地眯起眼:“他怎么了?”
风篁欲言又止:“陆队……他三天前回到市局办理手续,已经引咎辞职了。”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明媚的阳光冻结成冰渣,直往心窝里捅。
良久,薛兰泽听到自己问:“为什么?”
“虽然敲诈勒索和故意杀人的罪名不成立,但是陆队在调查天宏基建的过程中,确实有违反警队纪律的行为,”耳麦对面,风篁幽幽叹了口气,“是‘引咎辞职’,而不是‘开除公职’,已经是看在他屡立功勋的份上。”
薛兰泽不说话了。
六年卧底,九死一生,半生武勋,付诸东流。
“……我知道了,”短暂的静默后,薛兰泽低声道,“谢谢。”
她挂断电话,仰头望着天际一道滚滚而来的云线,擡手抹了把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