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回忆(2/2)
薛兰泽眼睁睁看着她用三十码的速度贴着马路牙子蹭,旁边一个骑电动车的小崽子吹着口哨,不慌不忙地越过车头。薛兰泽终于叹了口气,伸手拍拍王珏肩膀:“实在不行,还是我来吧。”
“那不行!”小王助理虽然时常被顶头上司压榨,牵扯到原则性问题,还是立场坚定毫不动摇,“你下午少说喝了三两二锅头,按照五十度酒精计算,至少需要五个小时才能分解干净……现在才晚上八点,离规定时间还有一个钟头,老实坐着!”
小王助理难得霸气一回,薛兰泽被她震住了,之后的一路上都没闹幺蛾子。
从东川巷开回市区已经是晚上九点,王珏没回律所,直接把薛兰泽送回家。她前脚停好车,后脚只听手机“嗡”一声响,是没良心的薛大律师给她发了个两百块的红包,备注赫然是“打车报销费”。
“不早了,你坐地铁回去不安全,还是叫车走吧,车费我给你报销,”薛兰泽说,“明天我出去一趟,上午不在律所,你可以晚一个小时到。”
王珏瞬间热泪盈眶,遭人奴役一整天的怨气被两百块的红包和“晚到一个小时”的补偿彻底打散。她摇身一变,从“揭竿而起的被压迫者”无缝切换成“乖巧懂事的贴心小棉袄”,殷勤周到地问道:“好的薛律,需要我给你点午餐吗薛律?”
薛兰泽在她圆鼓鼓、肉乎乎的小脸上掐了一把,又接过车钥匙:“不用,把你自己喂饱了就行……话说你最近是不是又圆了?腮围见长啊!”
小王助理如遭雷劈,刚刚建立起的双边贸易友谊被薛大律师一句话单方面砸崩,嘤嘤嘤地飙泪而去。
薛兰泽失笑,提起拎包上了电梯。
对薛大律师而言,十点前到家是很难得的经历,“不满三十岁跻身临江市最出色的刑辩律师行列”是殊荣也是压力,是无数个加班加点、夜以继日堆积出来的。说到底,这世上没有常胜将军,所有的闲庭信步和游刃有余都是假象,每一分胜算背后都需要百倍的心血和努力支撑。
好比现在,就算提前到家,薛兰泽也不打算立刻睡下。她简单冲了个澡,又给自己泡了杯意式黑咖,捧着笔记本坐在落地窗前,继续白日里未竟的工作。
“跻身临江市最出色的刑辩律师”到底是有好处,至少,每年直逼八位数的收入是看的见摸得着。这些年下来,薛兰泽手里攒下一笔不算小的积蓄,眼下住着的轻奢大平层就是其中最昂贵的一项。
薛兰泽一人吃饱、全家不愁,三室两厅的面积不算大,一百五十个平方已经足够施展腾挪。装修风格以黑白灰三色为主,不符合女性的主流审美,却出奇的干净利落。窗帘拉开,远处是此起彼伏的万家灯火,在夜色深处闪烁着渺茫的光,汇聚成一片万里无垠的人间星海。
薛兰泽戴着防辐射的平光镜,镜片上倒映出密密麻麻的宋体字样,却一个也收不进眼中。可能是白日里的见闻扰乱了思绪,有那么一时片刻,她眼前闪过极久远的画面,画面背景是破破烂烂的棚屋矮巷,两个小小的身影穿梭其中,若隐若现——
“快点……跑快点!”个子略矮的那个明显是女孩,编着松垮垮的麻花辫,其中一边的皮筋掉了,头发散落大半,又被汗水打湿,糊在洁白的脖颈上,“他们要追来了!”
跟在她身后的是个男孩子,年纪略大一点,模样却十分狼狈,额头蹭破了皮,血迹和冷汗混在一起,顺着白皙的额角往下滑落。他气喘吁吁地扶着矮墙,稚嫩的手腕上露出细长的淤青印子。
那是被绳索勒绑过的痕迹。
“我……跑不动了,”男孩喘息着说道,“你、你别管我,赶紧走……然后去叫人!”
已经冲出去一段距离的女孩又折返回来,不由分说地扶住他:“不行!我好不容易把你救出来,怎么能撂下不管?被我师父知道,非打死我不可!”
女孩身量娇小,力气却挺大,男孩大半个身子被她硬生生拖起,被迫跟着迈开脚步:“你、你师父?你是说学校老师吗?”
他年纪虽小,却颇有少年老成的气质,就算上气不接下气地逃命中,也不耽误一本正经地说教:“追咱们的都是坏人,你还小,斗不过他们……老师不会怪你的!”
女孩百忙中回过头:“那些坏人为什么要绑你?你得罪他们了吗?”
男孩摇摇头,眼神微微一黯:“不是我……他们绑我是为了报复我爸爸。”
女孩好奇地打量他,借着一点星月微光,发现了男孩身上不同寻常的地方——他皮肤很白,虽然形容狼狈,还糊了满身血迹,却能看出眉清目秀的影子。最重要的是,十来岁的男孩子,别家小崽子还在撒尿和泥、挑猫逗狗,他却言谈举止颇有章法,身上的衣服料子也很好,一看就是有修养、有经济实力的家庭教养出来的。
然而年龄相仿的小孩之间有种天然的吸引力,这点“阶级差异”并不足以让女孩产生隔阂:“为什么要报复你爸爸?他做坏事了吗?”
男孩脸色越发暗沉,半晌摇了摇头,正要说什么,女孩脸色突然变了,猛地揪起他衣领,将人连推带搡地塞进路边的杂物堆里。
那是个空置的垃圾桶,空间狭窄逼仄,刚够容纳两个身量未长成的孩子。恶臭的气味熏得人作呕,男孩连连咳嗽,女孩却死死捂住他的嘴,将男孩的头摁在自己肩膀上。
“嘘,别说话,”女孩贴在他耳边小声道,“他们追来了!”
不用她刻意提醒,男孩也听到远处急促的脚步声,污言秽语裹挟在风声中,擦着垃圾桶过去,又逐渐消失在远方。
……他们和穷追不舍的歹徒擦肩而过。
男孩松了口气,失血和精疲力竭让他头晕目眩,耳边女孩的惊呼声变得时远时近,终于“扑通”一下栽倒进臂弯。
薛兰泽回过神时,人已站在书房里,她轻车驾熟地拉开抽屉,从最深处的角落中翻出一个破破烂烂的笔记本。
那是读小学时,小女孩写日记的本子,泛黄的纸页上布满了稚拙的字迹,记的都是些流水账。薛兰泽的目的却不是这个,她三两下翻到最后,从日记本的硬壳夹层里抽出一张老旧照片。
照片是黑白的,经过这么多年的岁月打磨已经模糊不清,只能勉强看出主角是一男一女,女孩歪头咬着笔杆,露出愁眉苦脸的表情,男孩指点着摊开的作业本,仿佛在耐心教她做题。
正是薛兰泽记忆深处,那两个躲在垃圾桶里,依偎在一起抱团取暖的少男少女。
薛兰泽盯着那男孩看了一会儿,眼角舒展开柔和的弧度。
“真是越大越不讨人喜欢,”她低声嘟哝,“明明小时候那么软萌好说话,怎么长大后养出一张阎王脸?”
照片上的男孩无法回答,眼角眉梢的温和与宠溺却做不了假。
薛大律师对着黑白照片啧啧感叹片刻,重新夹回笔记本里。
“怎么每次见你,你都有本事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她默默地想,“该不会上辈子欠了你吧?”
反正已经救过一回,再帮一次也不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