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下(2/2)
是的,刘勇一直都知道,自己并不是能令若莲动心的那一类人。这许多年来,他在若莲身边打转,冷眼旁观,自然知道尽管似乎对所有的恩客都是一般表现,可若莲心头那个人是李子明。那样的儒雅风度,处变不惊,那样的淡定神闲才是最令若莲心折的。有时候看到李子明和若莲在一起的情形,虽然他们都不说话,但偶尔交换一个眼神,有笑意在眼底亮起,那样的默契和相依,当称神仙眷侣。那一夜,若莲电话给他,让他带她去送的那个人,不用说,自然是李子明。那个凌晨,刘勇拉着车,带着若莲从码头返回的时候,整个上海似乎静得只剩下他们两个。刘勇清晰地感觉到车上若莲的心事,生离,死别,心碎,却又欣慰。命运大手拨弄下,拼了命还要快活起来的倔强。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够在她的肩头放下一只手,什么也不说,只是让她知道他明白她。可是不能。他只能咬紧了牙,硬生生地将所有心疼所有敬意所有爱意所有——自己心中激荡的那种又酸又胀又有些甜蜜的心事压下去,默默地拉着车,在无人的长街上一路小跑。
这样的心事,本来一辈子注定虚话,谁知道,南京的陷落成全了他。也只有在那样的死生边缘,刘勇才放纵自己露出了一些蛛丝马迹。若莲曾经问他是否为亲来南京后悔?呵,后悔?啊,不,虽然在那样的景象里,他曾经害怕,怕得要死,不,是比死还怕,那种恐惧的本能曾经在好些个刹那抓紧他,令他的汗水将全身衣衫都浸透,令他几乎要浑身颤抖。但是,没有后悔。每一次,每一次小小脱险,看着身边若莲的那张面孔,他都会感到一阵幸福的眩晕。她在,这么近这么近的地方。触手可及。并且,她的心也在。他们的心事从来没有如此靠近,他们一起经历的,是别人永远没有办法走近和了解的一段人生。所以,当若莲回到上海,夜不能眠,他默默地把手掌递了过去就可以令她安心。
但就算是这样,刘勇也不曾奢望过若莲会爱他。就算是他们后来终于在一起了,他也不曾幻想过那是因为爱情。刘勇在心底传达不出这样细致的分析,他只是知道,若莲对他和对李子明是不一样的。可是,现在,此刻,刘勇在街边,哭了。他清晰地感觉到——是的,若莲对他和对李子明是不一样的,若莲永远没有信心和李子明生下一个孩子,并抚养它长大。但是,若莲对他有信心,这样的信任,是这样的信任令刘勇完全不能控制自己,幸福得哭了出来。
小凤仙是在若莲的决定下表现得最不淡定的那一个——她当场就急得落下泪来。然后,说:“如果这是你最后决定,妈妈,那我也不走了。”这样任性得,急得象个孩子一样的表白,对于小凤仙来说,真是平生头一次。在张家,所有女孩子懂事以后似乎都没有任性过,都表现得聪颖明智淡定,就算是张明铛喝醉了,所有理智飞到九霄云外的时候,都不会这般急切,这般——貌似以自己来威胁对方。唯一可以这么做的张家女孩儿是金宝,可是金宝,和小凤仙那是一代人吗?
若莲看着小凤仙那张急得通红的脸,那张脸上全是泪水,这样放肆的表达冲决了若莲的理智,她说:“宝宝乖,你先去,两年,只要两年,妈妈答应你,一定会过来。”
小凤仙最后是带着“宝宝乖”和一句两年的承诺上路的。谁都知道这不过是哄小孩儿的话,可在张家,在小凤仙这里,这样的哄啜竟然比什么大道理都管用。两年……好吧,让我们期待两年。妈妈,如果两年以后我没有看见你,我一定要撒泼打滚又哭又闹死也不依——就象一个被骗了的孩子。
那是1940年的深秋天气,小凤仙一行再度扬帆出海,去国离乡。1941年6月,若莲在北平协和医院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儿子。他们的出生证上写着:“L Qiaozhi’s Baby”。半年后,太平洋战争爆发,美国对日宣战。协和医院被日军占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