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2/2）

马启航还在呆呆地坐着，整个人被抽空了似的。

向洋并没有留意到父亲从下午到晚上的变化，他的关注点都在杨骏身上，直到现在他才彻底放松下来。向洋迟疑了两秒，从冰箱取出一支啤酒，坐到了父亲的身边。

没有声音的电视机播放着不知来龙去脉的剧情。落地风扇安静地左右摇着头，仿佛一个沉默的旁观者。

就在向洋喝完最后一口啤酒的时候，马启航开口了。他是一个性格温和的人，到现在还怕自己语气太重或者言辞不恰当令儿子不舒服。“二楼还有一间客房，要不让杨骏住那儿吧。”

向洋的第一反应是“为什么呀？”还好他脑子转动比嘴快，他猛然想起在医院与杨骏的紧密拥抱，父亲是看见的，然后就是自己的失态，担心、害怕、心疼、哭、笑，所有情绪表露无遗。他一下子沉默了。他跟杨骏很早前就达成了共识，相爱是两个人的事情，不必理会世俗的目光；但家人很重要，哪怕要出柜，也该真诚相告，至于怎么真诚和怎样的表达方式，他俩还没想好，毕竟他们并不急于公开。

向洋吸了一口气，给自己做了一个心理建设，家里还有爷爷和奶奶，绝对不能让他们知道，向洋用平常说话的语气说：“多开一台空调，太浪费电了。”

马启航几乎当场吐血！刚才的沉默中他已经想好了几种对答的方案，但向洋这句耍无赖的话，无论如何他都无法接招。

向洋看了看父亲，他了解父亲的性格，从前妈妈发飙的时候他也不会对骂，以至于在财产分割、孩子抚养权方面处于下风，不，是下下风；也没有起诉向芸不执行离婚判决。向洋想到了台风中那对父子，那个打儿子的父亲，相比之下，自己的爸爸是多么体面、有教养啊。他闭了一下眼睛，鼓起勇气问：“爸，你想说什么？”

马启航看了一眼父母卧室的方向，门缝下已经看不见有光了，他拿起电视遥控把音量调到“3”，虽然听不清却有掩护的作用。他不想继续在猜疑中担惊受怕，说：“我觉得你跟杨骏……有点儿过于亲密了，虽然好哥儿们都这样，但是，我今天细想起来，却……”马启航的手在半空绕了一个圈，努力寻找一个准确但不叫向洋难堪的词。

话说到这份上，向洋不再虚与委蛇，他说：“我跟杨骏是恋爱关系。”

马启航没有想到向洋就这样轻易地把“恋爱关系”四个字说了出来，他的心被这个肯定的答案猛烈撞击，迅速往下沉，短暂地大脑空白、哑口无言。

“爸，这很难接受吗？”向洋声音不大，却没有胆怯，他内心一遍一遍地告诫自己要“真诚沟通”，哪怕父亲不接受，自己没有做错事不需要退缩，如果要他否认，他做不到！既然坦诚相告是迟早的事情，不如就趁着这个时机说出来。

马启航知道有同性恋的现象，也从来没有歧视过这个群体。只是他认识的人里面没有，也从未想过这方面的事。良久，他艰难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向洋一点儿也不尴尬，甚至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意，他说：“没有为什么，两个人互相吸引、性格合得来，自自然然就就会在一起，别人不都是这样的吗。”

马启航一时失去了作为家长的优势，是啊，两个人互相吸引、性格合得来，自自然然就就会在一起，别人不都是这样的吗！他看着向洋，用严肃的语气问：“你们在学校也这样公开吗？”

“没有，我们都是有分寸的，也知道保护自己。”向洋迎上了父亲锐利的目光，他说：“爸爸，谢谢你没有骂我。”

“骂，骂能管用吗？”马启航内心苦笑，如果打骂管用，他就去找杨骏出气，那小是一副心思深沉的样子，平时装着彬彬有礼不茍言笑，一定是他带坏了自己儿子。

“爸，你要是发火就冲我来，千万别为难杨骏。他很好，对我很好，他陪我一起学习、一起玩、一起打工赚钱，教会我坚强、独立、自信。如果不是他，就没有今天活泼开朗的我，你能接受就接受，不接受就……”向洋忽然生出了一丝难过，不接受那该如何，是不是父亲以后就不理自己了？想到这里，他喉咙有点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他站起身走到饮水机前装了一杯水，直接上了楼，留下马启航一个人呆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

马启航目送儿子上楼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他关了电视和电灯，走上二楼，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向洋说的没错，如果没有杨骏就不会有如今活泼开朗的向洋，现在的向洋每天都阳光灿烂地笑，是十里八乡的明星哥哥，也是社交平台的网红主播，他积极、乐观，不再是怯懦的忧郁王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马启航开始点开手机查阅关于同性恋的资讯，比如形成原因、生活现状、生理健康、社会态度等等，还有，同性恋有无可能扭转、父母应该怎样面对……

这一夜，马启航失眠了。向洋说的那一句“你能接受就接受，不接受就……”，不接受就如何？他该如何、他能如何？！导致这样的情况出现，会不会跟向洋成长过程中缺失父爱、缺失性教育有关呢？如果是，作为父亲的他难辞其咎。马启航越想越头痛，他自责的同时也埋怨向芸，事已至此，追究谁得错已经没有用了。

下半夜，马启航才迷迷糊糊地进入浅度睡眠状态，潜意识里，这件事不能让两位老人知道，一定要保密。他的心很累，同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单，原来遭遇到重大事件的时候，自己竟没有一个可以商量的、倾诉心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