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撒花~(2/2)
因为关键的地名被忽略掉了,所有岳安人都不知道,魔界有个地方叫“拥宝地”,那里封了恶灵亡魂不计其数。
狄沧不知道的是,不仅仅是那些,还有宣云亲自封下的歧龙。
所以,当大家真的被狄沧拐到拥宝地时,还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
柳仙督下意识地觉出了一丝不对,连忙去看带路的狄沧——狄沧虽然带着点坏笑,但丝毫没有要做好防备的打算。
因为活的比较久,见得比较多,柳仙督对危险有直觉的感应,他总觉得这地方封了个危险的魔物,但看狄沧,好像也没那么危险的样子。
“可以绕路吗。”柳德润问,“此处危险,我们尽量还是绕过为好。”
狄沧一摊手:“不危险,我出入魔界都爱走此处,人少,清净。如果你们不喜欢走这里,就自己去探路呗,大路在很远的地方,得兜很大个圈子,如果运气不好,有什么魔族人士袭击你们,我可不会站出来解释。”
这应该不是装的,柳德润收起目光,沉默地把所有人护在身后,一个人率先去探路。
“我带队,我在前面。”
狄沧不喜欢被人罩在身后,尤其是对方……是柳德润的情况下。
柳德润强行地用剑鞘拦住他,凝重地摇摇头:“就让老夫先走吧。”
狄沧一愣,没有反抗。
他在岳安做弟子的时候,行为端正,向来没有违抗过他师父的命令。
当然,堕魔后的这些都是后话了。
刚刚那一瞬间,他恍惚又回到了从前,从前做乖徒弟的时候,光明伟正,唯师父是从。
他的师父很倔,他也很倔,但他还是愿意听对方的话,哪怕对方可能做的是错的。
“狄沧师兄,你为什么这么听你师父的话?”
“因为他是我师父,仅此而已。”穿着白衣的师兄温文尔雅地对远处的师尊一笑,抱着剑跟了上去,“不说了,我要去找我师父了,今天还得跟他去下山游历呢。”
他们好久都没在一起游历了吧。
此刻浑身戾气的狄沧呆呆的站在原地,看着柳德润已经率先带队走到了最前面,而他却下意识地没有违背对方的命令。
“别以为你曾做过我师父,我就要永远听你的话。”狄沧不满,赶了上去,“都说了这是魔界,我带路,你逞什么能?”
柳德润默默回头,声音很轻,“不是因为你我师徒一场才需要听我的话……我又何尝没有听你的呢?”
他指的是曾经在岳安的时候,狄沧出关时第一时间去联系他的时候,他没有设防便义无反顾地去见了对方——哪怕对方谋划的是拉扶锦君下马的罪事儿。
他东方仙督柳德润,一身正气无愧天地,满心后悔之后俯下`身第一次听徒弟话,就被对方坑了个体无完肤。
他说,我又何尝没有试着去听你的呢?
狄沧收回手指,没什么异议地跟在了对方身后,他说的没错,自己确实害了对方。
他俩之间不应该再被师徒身份捆在一起了,以前的旧事拎不清还不完的话,就不要再做捆绑了。
“这里封印了一个难缠的魔物,我们尽量小心一点不要惊动对方。”柳德润话是这样说的,却一个人走得很靠前,这是一种霸道强硬的保护姿势,如果遇险的是他,这样就会给其他人留下足够的逃跑余地,不至于大家都被一窝端了。
可是再怎么小心也是没有用的。
被生人气息惊动的魔物醒了过来——率先察觉了狄沧的气息。
说来世事无常,狄沧在仙门的时候就擒获过此魔物,这玩意儿虽然叫做“歧龙”其实没有一点小龙的样子,可能是魔界某个泛着毒气的大沼里长出来的长虫,自封了个歧龙而已。
宣云说这东西克狄沧,是因为狄沧堕魔之后功法全部反了,那些优势劣势全部转化,利害自然也换了个位置,所以她才早早趁着狄沧闭关把歧龙封印了——因为狄沧还在仙门时,一定是不怕对方的,他学的功法是世上最能克制这东西的,也就说明,堕魔之后的狄沧对上歧龙是完全处于劣势的。
狄沧曾经心善,外出游历即使遇到魔物也很少会下死手,他和他那老好人师父一样,主张仁慈宽恕,只要是有灵之物,就有悔改的权利——所以他放走了歧龙。
如今歧龙醒来,非但没有悔改,反而第一时间察觉到了狄沧的衰落,二话不说就冲对方攻了过去。
青黑色的长虫狰狞着口器破土而出,直冲狄沧而去,歧龙足节很多,密密麻麻的,让人看了反胃,众弟子听到破土声后纷纷拔剑迎敌,他们熟练地列阵攻守,给狄沧留下了个较为安全的空间。
狄沧睨了眼这丑东西,突然意识到这是自己曾经的手下败将。
柳德润知晓了这东西,他记得,这好像是狄沧第一次下山游历时收服的魔物,对方居然饶了歧龙一命吗?
那时候,他记得狄沧回来复命的时候,说的是“已把歧龙处决”,那么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柳德润提剑一点阵眼,让阵法活络的同时,他腾空而上,掌心推过剑身,毕生功法做保,一剑劈了过去。剑身瞬间金光大灿,凝重深沉的剑气磅礴炸开,不客气地随着力道冲到了歧龙身上。
歧龙腹节一弯,足肢乱颤着,有被伤害到。
可是这并不能给对方造成致命的伤害,哪怕柳德润用尽仙督之力,也毫无作用。
此虫没有致命处,刚刚柳德润只是试了试,便可以肯定,这玩意儿和过去一样难缠,弱点……估计也是和以前一样。
只有纯正光明的剑气刺入对方的口器,才能顺着歧龙薄弱的肠道杀死它,或者是用世上最烈的毒药给灌进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在以前,自己最骄傲的弟子狄沧以剑气纯明着称,他是奇才,是怜悯天下的修仙者,因此可以毫不费力地杀死歧龙,可是现在……
柳德润看着吃力迎敌的狄沧,知道对方堕魔之后所有的功法都反着来,以前他退步左脚为先,现在右脚为先,以前他左手绕了一手的好剑花,现在最擅长的却是右手施法……一切都背道而驰,就像他走上了相反的歧路。
柳德润一抹眼睛,提着剑挡在了他身前。
“滚开,别上赶着找死。”狄沧仓皇中难免生怒,他推开柳德润,“你不要总是这样自以为是的付出,除了自我感动还能有什么价值?要是再碍手碍脚,别怪我杀了你。”
柳德润咬牙没理他,一只胳膊始终挡着狄沧施法,每次都在对方完成招数的最后一步把对方的步骤打散了。
多次之后,狄沧终于忍不了了。
这一次狄沧倒是言出必行,一个手刀砍下了对方的手臂。
“柳仙督!”
“狄沧你他妈还是人吗?”
“这是你师父!就算你叛出师门,也不能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吧!”
“狄沧,我杀了你!”
狄沧阴森森地一笑:“你们以为在魔族地界,能在我不同意的情况下活着离开吗?想杀我,也看看也没有那个本事。”
受伤的部位飞快失血,柳德润无言施法凝住伤口,擡眼看着对方对一帮年纪不大的弟子发疯。
柳德润:“有歧龙在,你也不一定能活下去。”
“开玩笑呢?这是魔族的地盘,歧龙不过是我手下败将,再杀它一次也不是什么难事……柳仙督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狄沧色厉内荏地说着狠话,藏在大袖下的手却隐隐有些发抖,他没想到柳德润居然完全没有躲,就这样生生受下了来自自己的伤害。
他不介意拐弯抹角地坑对方上当,因为让对方吃点苦头才解气,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很害怕这样血腥地伤害到对方。
就好像以前那个懦弱的自己阴魂不散地在耳边叫嚣——有灵的万物都改有悔过的机会,不要伤他,他是你师父。
懦弱和仁慈是蠢货的温床,狄沧冷哼一声,一挥袖,眼不见心不烦地把那条断臂甩远了。
柳仙督节俭,日子过得抠抠搜搜的,灰色的大袖不知多久没换,零零碎碎的东西摔了一地。
他是那种舍不得用好东西的长辈,一些值钱的不值钱的都爱往袖兜里藏,如果遇到哪个毛头小辈,就笑呵呵地随手拿出一件,给对方一个惊喜。
小东西掉了一地的时候,狄沧不可避免地分了下心——他看到那里面有自己用过的丹药,剩下了最后一颗,孤零零地滚落一边……
有自己拜师后送他的第一件
礼物,是手工编的一个剑穗,说起来好笑,女弟子都不爱做这种精工细活,他却对此情有独钟,做出来的第一时间甚至有点舍不得送他师父了,因为太精美了。
还有一个干枯成雕塑一样的果子,上面腹背受敌地被人咬了几口,仿佛这几口就能治肚饿,但狄沧知道,不能。那时候他和师父一起下棋,从天明下到黑夜,误过了饭点,两人虽然已经辟谷,但终了都不约而同地有了点俗世的胃口,两人谁也不会下厨,桌上恰巧还剩下了果子,两人便谁也不嫌弃谁的咬了几口。说来也是不讲究,他们谁也没想到把一个果子分成两半,而是就着这样一口一口地啃。直到最后,谁也不好意思吃下去了,他们都是含蓄的人,最后剩下点儿就不好意思独占了,推来让去,只好剩下了……
还有,当初岳安通知众人去一起赏灵泉,他们师徒俩却都是不爱往人前扎堆的,俩人不约而同地推拒了这个邀请,又在石桌前下了一天的棋。他们总是很难决出胜负,因为狄沧总觉得他师父有意无意地谦让,而他也不爱主动进攻,能守就守,一局棋,慢腾腾地下一天都是很正常的……直到有一颗棋子碎了个裂纹,两人才不舍地离开棋桌,那个残次品棋子被换了下来,就和其他杂物一样藏在柳德润袖子中。也不知道自己走后,对方一个人走神发呆时,是不是也会撚着这颗残次的棋子,回想旧事……
这些东西,他如今竟然还留着……
“堂堂仙督,连个破果子都舍不得扔,这些垃圾都兜在袖子里干什么?”狄沧明明刻意去戳对方的痛处,却好像把自己也扎了个血流如注,他说着说着有点控制不住情绪了,“你这些年活得可真不堪,真憋屈!”
歧龙还在与众人周转,一击不成,节节败退。
柳德润虽然失了一臂,但依然强势地守着阵眼,愣是没让一个弟子受伤。
歧龙看到柳德润太难打,转而去攻击阵法中的弟子们。
柳德润:“不要害怕,我在这里,魔物伤害不了你们。”
“苍二!”柳德润望了一眼阵中某位两股颤颤的弟子,正要提高声音提醒他守好站位,就发现狄沧也看向了自己。
苍二,是东南方守阵人,一位平平无奇的弟子。因为名字特殊,所以柳仙督平时很爱照顾他,好像喊他名字时,自己能光明正大地回应当初的歉疚一样。
苍二,沧儿,确实很容易混淆。
柳德润很多年没有这样叫过狄沧了,只有对方很小的时候这样叫过几回,后来因为太肉麻,两人便谁也不再提这个名字了……狄沧长大以后,有次生病发烧,烧糊涂的时候叫过几回,他才把人哄着乖乖睡着了。
这样一想,确实好多年了。
那声苍二叫的镇气十足,把远处的狄沧也给唬住了,狄沧眨也不眨地看了好久,终于意识到这只是个弟子的名字。
仅此而已,才没有叫他。
突然间狄沧有点失落,对抗的时候都有些心不在焉的,他不敢回头了,因为一回头就会提前注意到地上的那条断臂,还有断臂爆出来的一地杂物,桩桩件件都留有曾经的回忆。
可是歧龙不死,众人现在只能托着,对这个庞然大物毫无办法。
就在大家精疲力尽实在没办法的时候,狭长幽深的谷口出现了一个幻影……或许是扶锦君察觉了这里的不对,派了个神识来解救大家了。
神明幻影一般,是他们岳安的仙君,“扶锦君”仁慈地望向狭长的谷,叹息一样悠长悠长的风开始在谷口流转,紧接着,一条流光溢彩的龙影开始向谷中进发。
歧龙被封印至此,无法逃离,只能仓皇逃窜,那龙影来源于真正的宗脉,正好是魔界始发之处,扶锦君没有出手,只是趁势唤醒了这个守护魔界的息影。
龙鳞擦过谷壁,簌簌尘土廓落,众弟子在得救的喜悦中欢呼雀跃。
柳德润突然想起了宣云给自己传来的方法,提声对众人喊话道:“两两相拥,贴近山壁!”
他不知道那龙的息影无法伤害众人,还当这只是躲过无差别伤害的方式。
两两拥抱完成后,在场只剩下了他和狄沧。
狄沧看着对方向自己走来,是满脸的抗拒:“别过来,我死不了。”
柳德润擡剑,迅速砍下了歧龙的一段足节——这魔物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趁着龙影没有完全进入谷中,它竟然狂性大发,疯狂地扑向了狄沧。
歧龙狰狞密集的口器张开,利齿如同旋涡深渊,像是要把狄沧一口吞下。
都说狄沧擅长使毒,只要把烈性的毒丢进歧龙肠道便好,柳德润不知对方为何一直不肯出手,就像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再次挡在了对方面前。
可是这一次,狄沧没有挥剑背刺他,一条手臂被砍下丢掉了歧龙口中。
这不是柳德润的手臂,而是狄沧的。
柳德润拼命想要去歧龙那里抢夺,却发现手臂入口的瞬间化为了森寒白骨,一丝血肉都不曾有。
不是人!他不是人了!
柳德润目眦欲裂地回头,发现狄沧靠着山壁在朝着自己笑:“看什么看,若不是死物,我是成不了魔的,不必如此大惊小怪。”
师徒二人都是师承东方,一生洗染浩然正气,心思纯良正直,是最不好为魔的。
若不是师承东方,道心也不好修得这般伟正,也不会有那颗剔透的普世心,也不会因为太过心怀怜悯,从而使得道心羁绊,阻碍了修习。
若是非要堕魔,便只能是死物,身死之后化为白骨,被滔天魔气侵害,化为了阴厉歹毒的魔物。
……也难怪这么怕见光,总是打着一把黑伞。
“道心被封后,我游历时失手杀了人。”狄沧平静地诉说着往事,“他的同伴认出了我,说要告诉我师父,我担心事情败露,求他不要如此,谁想那竟是魔物所化,趁我不备推我入崖,崖下满是蛊毒虫,一拥而上将我化为白骨,我这个白骨在谷底呆了数年,只有一缕不知道哪儿来的残魂相伴。”
狄沧没有继续说下去,那残魂长的很像岳瑶,只不过只剩下了一个空壳子,呆呆地被束缚在原地,看着某个总是积累着冰霜的角落。
他们俩一个是白骨,一个连地缚灵都算不上,就这样静寂了多年。
最后白骨为魔,荼毒世间的时候,看到了他们魔界的魔尊,心有感知一样义无反顾地成为了她的右护法。
“我本不想当着你的面使毒的,这种剂量的毒,只能用我的骨头架子去做。”狄沧看着倒地猝死的歧龙,遗憾道,“可惜了,我也和你一样了,以后下棋就不用说我欺负你了。”
不知不觉中,龙影已经过去了,但柳德润还是想像宣云说的那样,和最后被遗留下来的人拥抱片刻。
就像人失去一臂会流血那样,白骨失去一段,也会魔气流窜。
流窜,衰颓,直到消散……
狄沧表示很遗憾:“要是能留下来,我或许更愿意把这副白骨做成一副血骨鞭,也能给别人留下个礼物。”
柳德润颤唞着干皮的嘴唇嚎啕大哭,是他这个做师父的自私,过分溺爱弟子,不忍对方太过坎坷,强行说服对方把道心封存了——要不是没有道心,也不至于发生这种不幸。
他最得意最引以为傲的弟子,就这样被毁了。
“我毁了你啊,是我毁了你……”柳德润心如刀割,狼狈地跪在他面前,“明明你那时候都劝阻我了。”
狄沧意识开始消散,眼眸像是深潭,一颗石子落入,散开层层圈圈的涟漪,涟漪荡开,意识不再。
恍惚中,他好像看到有一白衣弟子脚步很快地路过。^o^本^o^作^o^品^o^由^o^
那白衣人和同伴交谈着。
一人问:“师兄,你为何那般听你师父的话?”
白衣人似乎愣了一下,然后笑着开口:“他是我师父啊,无论正确错误,都得听。”
问话的人留在了原地,隔着很远吼道:“——那你师父要是错了呢?”
白衣人摆摆手:“吾信吾师,不信真理,后果我担得起。”
夕阳下沉,白衣人终于追上了灰袍仙人。
他超过那灰袍人,朝着下沉的夕阳一路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
柳德润看着地上失去一边手臂的白骨,缓缓的,沉痛的,颤唞着跪了下来。
弟子们七手八脚地想要上前扶起他。
他一挥手,摒退所有弟子,然后把独存的大袖一抖,一个香囊滚落——正是临行时,何降荣给他的杀手锏。
出发之后,何降荣偷偷传声对他解释,这香囊是他翻找整整一晚才寻到的,这东西是从狄沧手里没收来的……那时候狄沧跟个大姑娘一样爱这种小姑娘才爱的小玩意,也不知道绣了多久舍不得送出去,后来被他没收,直到今天才翻出来。
何降荣说柳德润说——这么精心,肯定是要送给什么重要人的,所以他在上面设下了世上最毒的心障,对方一看到它,就会迷了眼,到时候你将此物给他,待他手中捏紧香囊,便可同这美好的心障一同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这不是狄沧一个人的心障。
柳德润一看这针脚,心脏便像是钝刀卷曲的刃反复割划着,他长叹一声,一边哀呼一边握紧了手中香囊。
心障散开,无声无息地带去了苦痛。
屏障终于解开了,等众人围上来时,柳仙督已经跪着低下头——没生气了。
苍二远远地“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他知道柳仙督对自己很好,不敢相信对方就这么去了。
大家都围了上去,他却一个人小声地哭了。
不知道哭了多久,他好像哭花了眼,太阳渐渐西沉,苍二揉揉眼睛看向夕阳——夕阳西下,远处好像有一个穿着灰袍的人,一只袖管空荡荡的晃啊晃,气喘吁吁地在追赶前方的白衣男子,那白衣男子本来走的很快,走着走着,忍不住回了个头。
终于等到了追赶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