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四章(2/2)
刘可若有所思,她知道程与梵已经做好决定了,不论自己答不答应,她都不可能放弃了。
人不怕别的,就怕孤注一掷。
“以前的邮箱还能用吗?”
“能用!”
“给我点时间,明天我把资料传给你。”
“谢谢师姐!”
“谢个屁!”
第二天,刘可把资料传过来,她和程与梵视频通话。
“关于唐志超的资料都在这儿,当年那个案子一审的时候,不是赢了嘛,后来闻舸自杀,二审的时候唐志超出具了一份精神鉴定报告,并且在法庭上做了十分详细的病历资料,还请了专家辅助人,最后一审判决被推翻,二审改判无罪。”
程与梵看着那份精神鉴定报告——“睡眠性.交症。”
“我知道这很扯,但是真的有这个病,又叫做睡眠相关的性行为,1.指的是患者在非快速动眼睡眠时进行了与性有关的行为,包括但不限于性.交、自.慰、性.行为相关的抚摸行为等等,因为发生这一切的时候,处在发病阶段,患者醒后对自己的行为完全没有印象,属于行为人完全丧失辨认能力或控制能力的范畴,所以...你懂的。”
“放屁!”
“我也知道是放屁,而且这屁的确是放的够臭,可现在的问题是,确实没有漏洞,确实判了无罪,你如果想要重新提告,就得先搞定这份精神鉴定报告,否则一切全都免谈。”
“要是都照这个理由来,天底下就没有弓虽奸犯了。”
隔着玻璃,天空飘着灰色的阴霾。
程与梵全部身心扑在这个案子上,她必须要找出漏洞,精神鉴定报告没有问题,各种病例资料也都属实,对方明显是有备而来,为的就是天衣无缝。
她把当年的资料看了又看,这些年新出台的法律条文,就连只是司法部门给出的指导意见,都研究了遍,但因为有这份精神鉴定报告做护身符,原本适用的条律,都行不通了。
时也知道她在忙,一直也没有敢去打扰,可着急归着急,总不能就这样不吃不喝吧?
她看了眼时间,从刘可给她视频电话之后,她几乎就没怎么睡过觉。
“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不用。”
“那吃点东西行吗?”
“我不饿。”
时也早上倒的牛奶也被她换成了咖啡,她们没有交流,时也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帮她,刚刚问的两个问题,都是否定答案,程与梵甚至连头都没有擡一下,搞得时也顿时无措起来,似乎自己要是再说话,那真的就是再给她添堵。
过了会儿,程与梵从电脑里把头擡起头,回过身,她看见靠着椅子扶手边发愣的时也。
顿了顿,随即将笔记本阖上。
“饿肚子了吧,咱们去吃饭。”
“你饿了对吗?你从昨天到现在就没怎么吃东西。”
“嗯,刚刚不觉得,你这样一说,真的有些饿了。”
时也不敢耽误,生怕她反悔,外套都不记得拿,就着急出门吃饭。
还是程与梵,手一勾又把人拉回来——“把衣服穿上。”
酒店有餐厅,方便起见她们就近用餐。
时也没怎么动筷,一直在给程与梵夹菜。
一块鲜嫩的鱼肉放入碗中,程与梵擡头,眸中浅笑“吃吧,我挑过刺了。”
程与梵再度低下头,趁着时也把鱼肉送进嘴里,她说:“我知道这几天我的状态不好,有些冷落你,等这个案子结束,我一定补偿你,好吗?”
时也一怔,脱口道:“我没这样想过。”
“我知道,是我自己的问题。”
时也顿了顿,又说:“我不需要你补偿我,我只希望你就算着急,也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大家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你要是先把自己累到了,这个案子谁来打?”
程与梵把米饭咽进喉咙里:“我知道了。”
这大概是这几天程与梵吃的最多的一顿。
正要走时,两个服务生从旁边经过——
一个说:“那里面是刚烧开的水,你不知道啊?”
另个说:“我要是知道,我就不往里伸手了。”
一个说:“也对,你要是提前知道,再往里伸手就是傻子了。”
程与梵目光顿住,眉心像中了一箭似的怔在原地。
“他说什么?”
时也压根就没注意,冷不丁听她问,都不知道她在问的什么——“说什么了?有人说话吗?”
“提前要是知道再往里伸手就是傻子了...”
“什么东西?什么傻子?”
程与梵的表情一变再变,变到最后竟控制不住地捶胸顿足,她的肢体夸张,但脸上却在笑,看起来不是烦恼的样子,倒像某种狂喜,时也一时半刻闹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到底怎么了?”
“我太笨了!太蠢了!这么简单的问题,我居然想了这么久!”
程与梵兴奋的握住时也的肩膀——
“他如果不知道自己有病,那他是无辜的,可他明明知道自己有病,却丝毫无所顾忌,这还是无辜吗?这是蓄谋!”
回酒店的第一件事,程与梵立马给刘可发去视频通话——
“唐志超那个王八蛋,以为自己有一份精神鉴定报告当护身符就能肆无忌惮了?他错了!他大错特错!他用发病期间丧失辨认跟控制能力当借口,即便证据确凿也依然可以逃脱法律制裁,可是他漏了一点——诱因!这个病发是如何被引起的?!这个王八蛋他漏了这一点!!”
“诱因?”刘可略有沉吟“你的意思是说他..”
“2.刑法理论中原因自由行为,实施犯罪不自由,但导致不自由的原因是自由的!那天是同学聚会,唐志超他喝酒了!酒精是诱发病症的原因之一,他明知自己有病,却纵容自己饮酒,让自己陷入无能力状态,在这种情况下实施的犯罪为什么不承担刑事责任?我可以拍胸脯说这个唐志超完全就是故意的!”
刘可双目微蹙——
“这是一个点,但是逻辑上有问题,如果你说的那种情况成立,那就说明他提前预设犯罪,可你不要忘了,他的状况是发病期间,无法控制自己的意识和行为,既然无法控制,又怎么能预设犯罪?如果你说的情况不成立,那就说明他没有精神病,这样一来,那份鉴定报告又该怎么解释?”
“圈套,师姐你中了他的圈套。”程与梵说道:“这就是唐志超的高明之处,他知道自己弓虽奸的犯罪事实无法更改,所以就把重点放在精神病上,他为什么承认自己强奸?为什么要求对方签谅解书?就是因为他有这个后手,我们做刑事案,通常来说一审都不会顺利,也不会把所有证据都在一审的时候放出来,反过来想唐志超也是一样,但他没料到的是闻舸不要钱,就要他坐牢,所以最后他恼羞成怒,放出了视频和照片,法律不是逻辑,法律是经验,我们越推敲逻辑,逻辑就越站不住脚跟。”
一栋高档写字楼的办公室,唐志超接到来自法院的传票。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再次因为闻舸的案子而又被起诉,更想不到闻舸的律师依旧是程与梵。
才不过四年时间,这桩案子被冠上了陈年旧案四个字。
程与梵看着唐志超,目光像刀子一般锋利。
唐志超看着她,也如同仇敌一样。
“又是你。”
“是我。”
“你以为你能翻案吗?我告诉你以前你怎么输的,现在我会让你输的更惨!”
“你可以试试,看最后惨的究竟是谁。”
时至今日,早已不是四年前,闻舸死了,唐志超除了那一份精神鉴定报告外,再也没有可以威胁的东西。
如果有人拿命和你博,你敢拿命博回来吗?
临开庭前一天,程与梵接到程玉荣的电话。
她看着来电显示的那串号码,升起一种久违的感觉,不是什么家人亲情,而是一种提前知晓。
果不其然,接通电话的第一句话,便是程玉荣威严低沉的声音——
“你当初答应过我什么?你说你不会再管这件事情,现在出尔反尔,你觉得应该吗?”
程与梵没说话,那一刻她在想,她的家人真是没叫自己失望,四年都去了,一点都没变。
既然大家都不要道德,那自己又凭什么守着道德。
“我反悔了。”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一直都是这样。”
“好,那我们也一次说清,将来无论你出了什么事,惹了多大的麻烦,再都不要来找我。”
“好,我答应你。”
电话挂断,程与梵转身看见时也。
“你来了?”
她知道她应该是都听见了,于是笑了笑:“没关系,反正早就断了。”
时也抱住程与梵,偏过头贴在这人耳边:“我们不要他们,从今往后,我们有我们自己的家。”
3.我国对于精神病人分三种情况——
第一种,完全无刑事责任能力,当某种精神病导致行为人完全丧失辨认能力或控制能力时;
第二种,间歇性精神病人,在精神正常的时候犯罪,应当负刑事责任,从法律规定来看,属于完全刑事能力人;
第三种,是限制刑事责任能力人,如果在行为时尚未完全丧失辨认或控制能力的精神病人犯罪的,应当负刑事责任,但可以从轻或减轻处罚。
“虽然条律这样明确,但是唐志超以上哪一个都不符合,4.他利用精神疾病去犯罪,自由地利用自己的不自由。”
“我反对!”
“我话都没有说完,你反对什么?”
法官敲了下法槌:“辩方律师反对无效。”
程与梵走到唐志超面前——
“我问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有这个病的?”
“十三岁。”
“你的病例报告中写到,你为了这个病十分苦恼,因为不知道会什么时候发病,所以你连觉都睡不踏实,你为此克制了很多,例如抽烟、喝酒、过度疲劳,是吗?”
“是。”
“你确定?”
“确定!我被这个病困扰的没法子,我比谁都不想犯病。”
程与梵冷笑着:“既然这样那你那天为什么喝酒?”
唐志超:“那是同学聚会!”
“你不是说你很困扰吗?平时都小心翼翼吗?”
“我...我没喝...”
“你撒谎!证词里写的清清楚楚,你喝了酒!”
“...那我没喝多少..”
“你又撒谎,前后三次口供,你说你醉的不省人事!”
唐志超明显慌了,第一反应就是去看自己的律师。
程与梵没给他喘息的机会,厉声喝道——
“回答我!你那天为什么喝酒?你明知自己有病,还去喝酒,你分明就是预设犯罪,你有计划、有组织、有步骤,你的每一步都是精心设计安排好的!就是想要趁着自己疾病发作为掩饰,然后实施犯罪!”
“我没有!”
“没有你就回答我,你为什么喝酒?”
“我....”唐志超再次看向自己的律师“你说句话啊!你没看见她在威胁我吗?!”
辩方律师:“我反对!”
“我正常询问,我只要求被告回答我的问题。”程与梵强调自己的立场。
法官:“辩方律师不要扰乱庭审,被告我再次提醒你,如实回答原告律师的问题。”
程与梵目光直直的望着唐志超,每一个字都仿佛沁过血水的鞭子,她要把他身上那层皮,抽打的一丝不剩——
“你多次在学校和闻舸表白,她没有一次同意过,甚至把你的骚扰行为告诉老师,你被老师谈话,被同学笑话,你觉得自己的面子受到侮辱,你发誓要报复她,要给她一点颜色瞧瞧,最能让女孩子蒙羞的莫过于侵占她的身体,所以你选中了同学聚餐的时候动手。”
辩方律师:“我反对!原告律师提出引导性问题!”
法官:“反对有效,原告律师注意提问方式。”
程与梵拿出一张A4纸——
“这是我的当事人闻舸,生前因为被告的骚扰,而写下的日记,日记里十分清楚的说明我的当事人有多么厌烦被告,审判长,我请求当庭朗读。”
法官:“同意。”
程与梵——
“5月6号,唐志超又给我送东西了,是一条项链,我很烦,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这样,我已经和他说的很清楚了,我不喜欢他,而且我很讨厌他。”
“5月8号,唐志超又来了,在我的课桌前赖着不走,像一只恶心的癞皮狗。”
“5月10号,唐志超在我放学回家的路上堵我,幸好有老师经过,把他赶走了。”
“5月25号,我已经忍了他一个多月,我实在受不了他满篇错字的情书,我前所未有的感到恶心,我把这件事告诉了老师。”
“6月1号,儿童节真好啊,唐志超那个恶心鬼,终于不在我身边打转了,我看见他就像看见苍蝇那么恶心。”
“6月3号,唐志超又来了,他应该考不上大学,也不知道他来干什么,真叫人恶心...”
“6月5号....个子又矮,长得又难看,我看他就像看地里的倭瓜,他算什么东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样的人多看一眼都要洗眼睛...为什么会有这么不知廉耻的人,我完全不知道这种人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别念了!”唐志超攥紧拳头“我叫你别念了!”
程与梵停下,眼中带着满满的嘲讽“你在她眼里原来是这样的,难怪她不喜欢你。”
“她算什么东西!别的女人贴我还来不及,她一天到晚的装清高,她以为她是什么东西,还不是最后被我玩了!”
程与梵抓准时机“你为什么喝酒?”
唐志超:“我想喝就喝!你他.妈的少管我!!你是个什么东西!”
话音一落,辩方律师垂下脑袋,法官沉眉不语,只有程与梵嘴角扬起,眼部的肌肉不由自主的震颤,手中的A4纸高高扬起——
什么都没有,满满全是空白。
她梗着喉咙,说:“审判长,我没有问题了。”
三天后,法院的判决下来。
唐志超因犯弓虽奸罪,伪造精神鉴定报告,故意散布他人隐私,致使他人自杀身亡,数罪并罚,被判有期徒刑十五年。
时隔四年的旧案,终于迎来新的结局。
闻舸的尸体也终于得以安葬。
程与梵站在她的墓碑前,放下了一束向日葵。
她想自己永远都不可能和曾经的自己和解,但却终于能勇敢的去面对了——
闻舸,我来晚了。
不过,以后我都会来。
当一个女孩子真的很不容易,从出生到长大,期间可以平平安安,无病无灾就已经很了不起了,这世界上的人,没有不戴面具的,即便是每天生活在一起的家人也一样,更何况是外人。
他们披着一层羊皮,藏起锋利的獠牙,假装自己友好和善,与你招手,和你握手,当你毫无防备,放下戒心的时刻,便会一把扯下伪装的羊皮,将你吞进肚中,你挣扎、撕扯、忍受着非人的折磨,终于从狼口里逃生,九死一生啊,你以为你终于安全了,可你万万没想到,身边的人却开始嫌弃你被狼吞进肚子里过,嫌你的身上沾过狼的唾液,嫌弃连你都察觉不出的气味,污名就这么被轻而易举的冠在头上。
究竟,这个世界什么时候,才能少一些敌意,多一些友善。
亲爱的女孩们,请不要惧怕世俗。
亲爱的女孩们,请不要惧怕世俗。
ps:1.2.3条以及其他涉及到专业知识,均来自罗翔《法治的细节》
还剩一章大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