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理战场(2/2)
苏玉言哭得暂时脱了力气,倒着气睁开眼,看着萧致远黑成铁的脸,脑子里在走与不走之间纠结。
“玉言,你一定要坚持下去,你必须坚持下去。走上战场的人,没有能够退缩的。你看看这些冲锋陷阵的士兵们,只要将领一声令下,面前是刀山火海也得冲。违令不前者,斩立决!你的哥哥,也是在战场上这么义无反顾地冲杀,他守护了沿海的百姓们,还他们一方安宁。”一听他提到哥哥,她又忍不住低泣了起来。
“玉言,你也可以做到的。你是苏家的女儿,是你哥哥的妹妹,他们会以你为傲的。”
她渐渐止住了哭,深吸着气,抹去脸上的涕泪:“师傅,我知道了,你快去忙吧,我自己可以的。”“好。”未多言一句,他转身走开,继续战场清理。
苏玉言仰头望了望天,夕阳越发往西边沉了,若是天色黑下来,战场清理将更为艰难,她必须尽快加入战斗。重重呼一口气,她坚定地转身,走向那片尸体的海洋。
她俯身前行,不断翻转着尸体,确认是否还有气息。那些还带着气儿甚至意识清醒的,她便麻利地处理好伤口,然后将其擡上车。
她穿行在这片无垠的死亡之地,越走,她的视线便越模糊了起来。她看到那些脸,好多张脸,触到手上都还是温热的,有不少还带着未脱的稚气。他们也曾满怀热血,也曾意气勃发,他们是丈夫、是父亲、是儿子,家中的亲人还在日日倚门而望,就盼着他们,平安归来的一天。
家乡的稻香飘不到这里,他们要永远埋在这异乡的泥雪之下。
苏玉言悲恸地哭出了声,她心中觉得从未有过的悲凉。上一次有这种绝望的感觉,还是被迫离开沈烨的时候,可是又不一样,她忽然觉得,在为生民立命的生死面前,有一些痛,竟也开始渺小了起来。
她一边哭一边狠狠抹着眼泪,好让自己能够看清眼前的情况,她需要更快、更熟练,从而尽可能多地救治伤兵。她在心中默数着这是自己救下的第几个,以此激励着自己,她能做得还有更多。
第三十四。她将简单处理过的伤兵擡上车,在心中默默记下,又迅速回去死人堆,蹲下身,将一个背部中刀的士兵翻过来。其实他背部的伤势只消瞄一眼就知道,正好砍在脊骨处,这样重的伤,即使人还有口气,救回来也只能是终生瘫痪了,但苏玉言还是执着地要试。
手指探到他的鼻子下,居然还有气儿!她激动得就要去擡,奈何这个人一点劲儿都使不上,实在是太沉了,她朝最近的曹磊呼救:“磊子!过来搭把手,这还有个带气儿的。”
忽然,她感到手上被人狠狠拽住,那人睁开眼,迷蒙地看着她。“你还醒着!快,看看能不能动!”
那人两只手紧紧抓着她的胳膊往上攀,带得头微微擡起:“滚……”苏玉言瞳孔震了震,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我是来救你的。”那人似是使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又重重躺了回去,嘴角一扯,有气无力地嗤笑道:“救我?哼,我不需要你救。赶紧地滚远点。”“你……”苏玉言气结,她还从没见过这般不识擡举的,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
没管他那么多,苏玉言把他翻过去,自顾自处理起来:“你的命你可以不要,可你的家人还要,你自己不珍惜,可你的家人珍惜……”
“啊!!!我让你滚!让你滚!不要管我!让我死在这里算了!”他疯了般嚎叫起来,拼命以手捶地,痛苦不已。
苏玉言顿住了,她忽然明白过来什么,心被一种异样的感觉震得微微颤动。
“阿宇,你没事吧?”曹磊过来一把将她拉起,凑到他耳旁说:“你就别多管闲事了,他一心求死你就随他去,他料想着就算活下来也成了家人的负担,不如死在战场上,朝廷还能多给他家人一点抚恤金,也替他们博个英烈之后的好名声。这种人日后见多了你就明白了,你救他一命他还得记恨上你呢。”
果然,是自己猜想的那样。她知道他很痛苦,也理解他的选择,可她总觉着,万一呢,寻死只是一夕之念,若能救他回来,他又会对生命倍感珍惜、倍感庆幸呢?万一的万一,现在躺在眼前的就是哥哥呢……
她会希望他活着!哪怕只有一线生机,哪怕哥哥瘫痪终生,那她和爹娘也会养他一辈子!
她蹲下身,继续处理伤口:“磊子你等一会儿,等会儿一起帮我把他擡上车。”曹磊噎住了,不知该怎么劝她。那人却安静了,也不哭嚎,却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咬牙翻过身,抓住她的手腕:“兄弟,算我求你了,我这贱命一条,不想连累家人,不如死在战场上,好歹做一个烈士,也算我这辈子没白活一场。”说完颤颤巍巍地从胸间掏出一块白玉,塞到苏玉言手中。她摊开手端详着,浑圆一块,玉色不均,雕工粗糙,并不是什么上好的货色。
“我叫姚人杰,湖州人氏,今年十九岁,家住青阳县落梅村一百一十二号。今年开秋收到家人来信,说我娘子已怀孕三个多月,到现在……我连个名字都没来得及给孩子取……烦请小兄弟,日后得空亲自去一趟我家,带着这块玉替我传个话。”苏玉言紧紧握住玉,哽咽道:“你说……”“世安,无论男孩女孩,都叫他世安。希望他将来,一生顺遂,一世安好。”
一生顺遂,一世安好。
这是天下所有的父母,对孩子最美好的祈愿。
后来她自己都快忘了,她是怎么离开那个人的,只记得自己死命握紧他的手,哭着重复说“好好好,我答应你”,最后似乎是曹磊拖着把她带走的。后来曹磊回忆起来说,他当军医这么些年,还没见过有别的军医受过这种嘱托。当然了苏玉言知道,他当军医也没多久,不过稍长自己两年罢了。
那一次过后,苏玉言几乎有一整天的时间都没有开口说话。后来渐渐回过点神来,也不复往日的活泼,竟甚是变得沉默寡言了。晚上总是喜欢一个人跑到营帐外盘腿坐着,望着天上的孤月发呆。萧致远把她的改变看在眼里,只是叹气。
这个丫头,这一次是真的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