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怪物(2/2)
“是、是神女?”
一时间,逃难的人群仿佛静止,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她,刺耳的哭嚎声亦戛然而止。
塔娜脚步一顿
,熟悉的无力感涌上心头。可她甚至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满面尘灰的老妇人忽扑到她脚下,饶是赤甲卫再三驱赶,依然不管不顾地抱住她腿。
“神女!请神女降下甘霖,熄灭城中大火,神女,神女救救我等……您不能对我们坐视不理啊!”
“我们为您建碑立庙、无人不信奉于您,可您为何不惩罚魏人,反而放任魏人向我等施以毒手?”
“您不是神女么?!老身见识过您的神通,三十年前,您能孤身一人斩杀龙兽,能引来甘泉,能种出一望无际的水生竹……您是神女啊!为何要眼睁睁看着绿洲城变成废墟而坐视不理?为什么!”
为什么?
塔娜一瞬默然。
她不知道,原来曾经的“神女”,真的能做到这妇人口中的一切么?
可她分明什么都没有啊。
她既不能以杀止杀,也不曾身负什么奇门法术。
从始至终,她都只是一个既没有过去,也不知道自己未来将走向何方的人。一个被擡到不属于她的位置、却不得不坐下去的人。
突厥人救了她,她便回报突厥人,为他们换来粮食和银子;
辽西人歌咏她,为她建碑立庙,她也希望他们能够安居乐业,所以今夜,她又“出卖”了突厥人。话说出口的那一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
可直到这一刻,她看着脚下鼻青脸肿仍不愿放手、满脸是泪的老妇人,看着周围那些跪她哭她、求她垂怜的人,终于恍惚回过味来:也许自己从不曾属于任何一方。
她只是不愿看到美好的东西被摧毁,和平被践踏,快乐转瞬即逝,徒然留下弥天的恨意与宿世的怨仇——就像现在这样。
可她又还能做些什么呢?
“你们为什么认定,放火的是魏人?”
塔娜望着那老妇人瞬间被仇恨熏红的双眼,忽的低声道:“他们的皇帝,已经是摄政王的阶下囚;他们的大军,也早已退到琼山关外,为了交换人质,甘愿割地和谈,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前来挑衅……”
“还能有假么!”
老妇人闻言,却骤然尖声道,“他们的奸细趁着您与摄政王大婚、所有人都毫无防备,潜进城中放出了狗皇帝,之后便肆无忌惮地烧杀劫掠!我亲眼目睹!”
“那些贼人身上穿的,就是他大魏军服,只有魏人才会穿那样式的锁甲!他们救了狗皇帝,便要报复我们,绝不会有错!”
“是、是,我也亲眼看到了!”
“我也是!”
四周附和声不断,沸反盈天。
塔娜却只低头望向自己肩上披着的红袍,脸上神情几番变化,末了,倏然扭头,“我要去找摄政王,”她盯着身旁寸步不离的赤甲卫,声音急切,“带我去!”
“还请神女恕罪。摄政王有令,我等不得违逆。”
男人神情庄重,毫无转圜余地。
塔娜心中一沉,只好改口道:“那你……替我给他带句话。”
......
阿伊手中抱着一件狐裘,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僵立在窗边。
不远处,少女衣衫单薄,双手抱肩、却仍坚持坐在迎风的门槛上,不时擡头望向天际悬月,面色焦急——一个时辰前,塔娜被赤甲卫带回。彼时,她早已从昏迷中转醒。可从始至终,两人除了打了个照面外,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心照不宣的沉默背后,是离心离德、再难恢复如初的情谊。
许是心中不安,等待的时间亦变得尤为漫长,不知过了多久,一墙之隔外,忽传来惊惶不已的呼喝声。
“快跑!!”
“快跑啊,杀人了、杀人了!!!”
“魏人打进来了,城门要守不住了,快跑,快跑!”
阿伊耳尖,将那声音听得一清二楚,心下不由一惊,直觉去看塔娜。
可那少女正低头沉思想着什么,似乎并未察觉府外动静。反倒是那原本负责保护——或者说,“看守”她的赤甲卫,倏然从青鸾阁外匆匆行来,径直走到内院,向塔娜俯身行礼。
“说了么?”
还没等他开口。
塔娜已按捺不住、急声问道:“顾正,我要你与摄政王说的话,你说了么?”
顾正点头,“王爷有命,请王姬立时移步。”
“去哪?”
“城楼督战。”
塔娜不疑有他,只当魏骁是想当面细问她经过,立刻站起身来。
脚下却因久坐而不受控制地发软,趔趄之下、被身后急忙跟上的阿伊堪堪一扶,方才稳住身形。
“我、我也去吧。”
阿伊小声道:“让我……照顾公主,我是公主的侍女。”
“突厥人?”男人听出她的音调古怪,上下打量她一眼。
却不等她回答,又兀自点头,冷声道:“那便跟上。”
倒是塔娜蓦地回头、盯了她一眼。
似乎想说什么——目光落在阿伊紧紧搀扶自己的手臂上,终究没有说,只沉默着抽出手臂,快步跟上顾正而去。
*
城中烈火熏天,久扑不绝,几乎沦为炼狱;
城外,前脚扶老携幼逃出城去的百姓,后脚便惨死在屠刀之下。
连哀叫声也未及发出,便被纵马赶来的大军杀得措手不及,顷刻之间,尸横遍野。
一身黑甲的魏将高坐马上,右手提着只血淋淋的头颅把玩。
半晌,蓦地仰起头来,冲城墙上严阵以待的众人厉声笑道:“摄政王,不,辽西王,你如今还在装腔作势什么、还不为我等打开城门?陛下早已应允,待收服绿洲城,便将这千里沃土许你为封地……”
“休要妄言!”
魏骁当即出言呵斥道:“无耻小人,真以为这空口白牙的几句污蔑,便能离间吾与众将不成!我乃辽西摄政王,岂会做出此等丧/权/辱/国的丑事!”
“不会?”
那魏将笑得猖狂而畅快:“那试问,这城中大火何来?没有摄政王手令,兄弟们可入不得城……不要忘了,你在信中是如何向太子殿下摇尾乞怜、求归故土!是了……这辽西,你纵使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终究还是个外人呐!”
一字一句,直戳心窝。
饶是一贯不露声色如魏骁,亦不由被他激得怒发冲冠,察觉赵昭明等人目光不善,更是当机立断、劈手夺过身旁箭手长弓,搭箭上弦。
未及射出,忽有赤甲卫匆匆而来,附耳轻语。他听得眉头紧皱。
一怔过后,却终是丢开手中弓箭,侧头吩咐道:“把人带来。”
语毕,垂眸望向城下阵势:
夜色昏暗,唯借火把照明。可饶是如此,他目测对方兵马亦至多不过五万。而己方光是绿洲城中、屯兵便有十二万。
哪怕除去为救火疏散而无法出战之人,拼死苦战,单凭人头、也难说毫无胜机——多年来,绿洲城能在乱世之中屹立不倒,自有它的底气。
“装模作样?”
思及此,他当即冷笑一声:“究竟是我装模作样,还是尔等为虎作伥!”
“可汗沉疴病中,无力参战,草原冰封千里……连过冬的粮食也只能外借,能凑出这数万兵马,想必诸位也是打着破釜沉舟的主意罢!事已至此,又何必再假借他人名号!”
那“魏将”闻言,闭口不答。
脸上依旧在笑,顿了顿,却悄然扭头望向身后。
藏身于“魏军”之中的勃格、勃勒两兄弟正交头接耳。
“怎么回事?和特勤说的不一样,这小子怎么还能在那群辽西人里说得上话?”
“竟然还认出了我们……”
“放屁!他可没有见过我们,怎么认?是不是蒙的?”
“特勤还特地交代我们绕路,绑上几个魏人去叫阵。他竟然能发觉不对……难道这小子比特勤还要聪明?”
“不可能!快,把特勤走时留下那锦囊拆开看看,他说过,若是情况有变,便按照里头写的办法干!”
勃格依言拆开锦囊,倒出那折了三折的字条,却见白纸之上,赫然只有一行龙飞凤舞的字迹。
两人再三确认,终是难掩惊愕地对视一眼。
与此同时。
绿洲城城楼之上,赵昭明与魏骁左右而立。
赵昭明冷声道:“摄政王又在玩什么把戏?”
“把戏?”魏骁额角青筋直跳,显然也被这一而再、再而三的脏水激得心绪难平,当即反唇相讥,“将军难道看不出来,分明是城下之人有意离间!无论是魏人抑或突厥人,只要你我一致对外,想轻易攻下绿洲城都绝非易事!事到如今,将军反而质问于我,我倒想问问,将军心里又有什么成算?!难不成,要叫阿蛮尸骨未寒便失了故土,叫我舅父几十年经营毁于一旦,赵将军才能安心么!”
“你、你……!”
“如若不然,便闭上你的嘴等着!”
赵昭明年少从军,追随赵莽,多年来,在军中积威甚重,几乎是赵二、赵五死后,赵家唯一还能压得住阵势的人物。
而魏骁自不必说——赵莽的亲外甥,手握赵家军令箭,在辽西经营多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从前赵明月还活着,尚且能在两方中稍作缓和。
可如今,“王姬”暴死、死因不明,双方潜藏在水面之下的矛盾,几乎瞬间便毫不掩饰地显露人前。
四周众人皆不由屏息,气氛凝重沉滞。
而塔娜,便是在这时、匆匆登上城楼。
“阿骁!”她肩上仍披着那红袍喜服,一路提着裙摆小跑而来,气喘吁吁。
站定后的第一眼,却并非望向魏骁,而是下意识看向城楼下乌泱泱的“魏军”。尸体堆积成山的惨象一瞬映入眼底。
她面上血色褪得苍白,恍惚间,仿佛又看见了诸多破碎而熟悉的画面:
夺城者虐杀,守城者哭嚎。
死伤者,老弱幼,战死者,目不瞑。
【城外的突厥人,听着——】
【将我魏军将士送回城中,退兵十里,休战三日,否则——】
否则?
她猛地一个激灵,两手不住轻拍着脑袋,试图赶走脑子里那“阴魂不散”的、偏又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声音。正出神间,却忽听耳边一声“抱歉”,肩膀被人大力掰过。
“城下的人听着!”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发生了什么,颈边已横过一把长剑。
剑锋之利,皮肉几乎瞬间见血。冰凉刺痛的感觉、令她忍不住蹙眉。
魏骁一手紧攥她肩膀,一手执剑,冷眼望向那皮笑肉不笑、几乎已僵住表情的“魏将”:“今日,本是吾与塔娜公主大婚之日。素闻大汗待公主如珠似宝,她既是阿史那珠之女,更是世上仅存神女血脉。但尔等既是魏人,想必对此前朝逆贼恨之入骨,不若,吾便杀之祭剑如何!”
“神女”名号一出,城下顿时骚动。
而塔娜任他挟持着、一动不动,唯有垂在腿边的双手,竟不觉微微颤抖。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感慨魏骁的“临危不乱”:毕竟,这好似真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之一,再没有比她更好用的人质。她本就是来“帮”他的。
可心底仍有股悲哀不受控制地蔓上来——那刀锋只是凉,却莫名“冻”得她想打哆嗦。
好冷。
魏骁目光向下,慢吞吞地环视一圈。
嘴上无言,刀锋却毫不留情地逼近更深,鲜血越流越多,流过喜服而一路蜿蜒,末了,几乎浸润了那雪衫前襟,白与红,冷色与热血,尤为刺眼。
塔娜不知道魏骁的那句抱歉,究竟有几分重。
可城下“魏将”迟迟不曾表态,隐藏在人群中的勃格、勃勒两兄弟,手里攥着那字条面面相觑。一切几乎已成定局——
“等等,住手!”
“魏军”森然阵列中,一小将打扮的青年却忽的跳出来。
不顾身旁人七手八脚的阻拦,厉声叫道:“住手!住手!不许你伤她,勃格、勃勒,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杀了那姓魏的草包,他竟敢冒犯……”
【那些突厥人,每一个都很爱惜你的命。】
【这还用说么?我可是父汗最宠爱的儿子。】
【我们魏人有句话,叫‘挟恩图报,非君子所为’,说的是,对人好却要求对方报答,不是君子该做的事。只可惜,我从来不是什么君子——所以,阿史那金,我现在就要你报答我。】
【你!你、你这无耻的魏女!可恶,你以为我会怕你么……!】
就是这一刻!
魏骁猛地松开手中人,转而接过身旁赤甲卫递来的长弓,搭箭上弦——
塔娜几乎跌倒在地,堪堪扶住城墙方才稳住身体,脑海中,那声音失声尖叫,【不要!】
“不要!”
于是,她亦这么喊了出来,几乎歇斯底里。
然而,终究迟了一步。
......
阿史那金甚至是先听见了她的声音,下意识擡头去看她,想看她是不是哭了,怎么喊得这么难听,慢半拍,才察觉到不对。
迟来的剧痛,攥住了他的身体。
他有些迟缓地低下头去,四周仿佛瞬间变得安静,只有那羽箭轻颤的细响,他听得分明。
“王子——!”
“王子,军医呢,军医!!!”
“快为王子止血!!”
许多人围拥上来,可他渐渐地,什么都看不清、也听不见。
他只觉得自己好像“梦”见了许多人:永远慈爱、甚至溺爱着自己的父汗;从未见过面、但他认定……一定很美的阿娜。
讨人厌的兄弟,和其中最讨人厌的英恪,甚至还有那个早就忘了长什么样的亲卫,话说,他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布兰吧?……那家伙为了保护他,在他面前被砍了头,害他做了很多天的噩梦……
对了。
噩梦。
然后,他便又“梦”到那个让他一直忘不了的、黑漆漆的地牢了。
好冷,又好热。
好渴,肚子也饿——是不是快死了?
他出生至今,从未吃过这种苦,只觉连睁开眼睛也是件残酷的事,一心想待在梦里。
梦里有看不清脸但是永远温柔的阿娜,让他枕在她的腿上,唱着哄他安睡的童谣。他坚信自己会这样死去,屈辱而可怜的死在他乡,可他竟然渐渐有力气睁开眼了……虽然他睁开眼时,看见的,只有一张脏兮兮的脸。
这女子啊。
她生得并不美丽,脾气也不好,时常骗他,令他害怕、讨厌,可他不知怎么就看见了,她有一颗金子也换不来的心。
于是忍不住想,如果阿娜还活着,一定是这样一个好女子吧?
如果她能嫁给他,该有多好啊……
他一定会好好地待她,领她看春日里的格桑花,夏日融雪的月河谷,秋天放牧的牛羊。
草原上所有女子的爱慕,都比不过她塞进他嘴里的“毒药”啊。
“王子——!!!!!”
字条飘落在地,勃格、勃勒两人冲出阵来,翻身上马。
眼见得阿史那金双目紧闭,一旁的军医面色惨白,不住摇头,一时目呲欲裂,挥刀厉喝道:“攻城!!杀了他们!!!杀光这些辽西人!!”
“如何,事已至此,赵将军还要怀疑本王与魏、人勾结么?”城楼之上,魏骁丢下长弓、转而执剑,同样高声喝道,“众将士听命,迎战!!!”
赵昭明听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末了,亦不得不紧随魏骁之后,下令迎战。
......
塔娜跪倒在地,被后脚赶来的阿伊扶起。
颈上的伤口不大、却仍在滴血,阿伊慌忙撕下袖子去捂,一只冰冷的手忽而攥住她手腕。
她悚然一惊,低头看去,方才发觉,那竟是塔娜的手。
“……走。”
而塔娜并不看她,只兀自低声道:“不要呆在这里,快走。”
“阿伊和公主一起——”
“我让你快走!”
塔娜拂开她的手。
没有去捡被血染红、飘落在地的半片衣袖,只将肩上喜服脱下,将阿伊紧紧裹住。
阿伊却似乎意识到什么,反而大力拖住她的手不让她起身。两人就这样互不相让地“对峙”着。
突厥人本不擅攻城,然而,火势早已烧塌了大半城墙,若让他们攻入城中,后果不堪设想。
魏骁只有领兵杀出城外,以城楼弓箭手为掩护,正面迎上突厥大军。
可饶是如此,杀红了眼的突厥人,几乎放弃了一切“旁门左道”伎俩、以血肉之躯生生硬扛箭雨,竟也分出一支队伍登上城墙——至此,一场令人胆寒的屠杀终于揭幕,无数弓箭手惨死刀下,鲜血飞溅在脸上,腥,而热。
阿伊吓得惊叫,却还拼命抱住塔娜,用突厥语高呼着:“保护公主、保护神女!!”
果然,此话一出。
以塔娜为中心,四周瞬间退开数名满身是血的突厥兵。
“大汗有命,不得伤害神女,都给老子让开!”
“蠢材,还有你!你这一身血走那么近做什么,小心吓到神女!”
“可我还没见过活的神女呢……”
突厥兵不会对塔娜挥刀,然而,在她身旁保护的赤甲卫却无一幸免。
人命之轻贱孱弱,在这一刻变得尤为清晰,塔娜僵在阿伊怀中,眼睫上,血珠滚落,如血泪流了满脸。
她想起身,却被阿伊死死箍住,如安抚孩子般、不住轻拍她的背脊。
“会过去的,”阿伊说,“公主,会过去的,不要看……这些辽西人死有余辜,等特勤杀光他们,绿洲城便属于大汗,到那时,一切都会恢复原样……都是、都是这些辽西人的错……”
可这些话究竟是在安慰塔娜,还是在安慰因恐惧而忍不住发抖的她自己?
突厥兵猖狂的笑声近在耳边,塔娜看见顾正的头颅被人砍下,一脚踩碎,脑/浆迸裂;也看见城下那惨烈的死斗,看见并不讨人喜欢、总是一副不茍言笑模样的赵老将军披甲上阵,名为“勃格”的突厥将领一刀捅穿了他胸前盔甲,他哀叫一声、跌落马下,马踏如泥。
魏骁杀了勃勒,勃格又杀了赵昭明;
前一刻还高喊着“杀了这群突厥蛮子祭旗”的少年兵士,下一秒便身首分离,到最后,战场变成屠场,杀人变成麻木地举刀与落下,她已渐渐分不清,死去的究竟是突厥人还是辽西人,她只知道,每一次睁眼闭眼,都有人死去。
就在她眼前。
就在她目睹却束手无策的跟前。
“停下,”塔娜突然喃喃道,“……不要再……”
不要再……
她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忽然用力推开阿伊。
几乎手脚并用地爬起,两手攀住城墙,声嘶力竭地喊着:“不要再杀人了!!不要再、杀人了!!!!”
【神女保佑,请让寒冷的冬天远去,请赐我们风调雨顺,人畜兴旺。】
【求您保佑我儿欲谷平安归来,我愿用自己的性命交换,让我的孩子在战争中活下来。】
【帖木儿会永远为神女祈祷,感谢神女赐予我们的一切,我会记住您……永远。】
为什么还不满足?
为什么,他给了你们银子,给了你们粮食,你们不用再挨饿,不会被冻死,等到春天的时候,河水就会解冻,草原会重新变青,到那时候,一切还能像从前一样,为什么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为什么要让局势退无可退?
为什么,明知杀死阿史那金的后果,依然要为了证明清白而取他性命,明知杀一个阿史那金,挑起的仇怨将要无数个顾正来偿,为什么还要动手?
神女——
带来杀戮、仇恨、愤怒的神女,究竟算什么神女?!
“让开!”
喉口呛进太多空气,她咳得惊天动地。
颈上伤口开裂,流血不止,可她依然拂开阿伊,挡在突厥人又一次高高挥起的刀下——
那刀就停在她的鼻尖。
一缕碎发飘落在地。
她的背后,早已为保命而抛下手中弓箭的少年瑟瑟发抖,紧攥住她的衣角。
而几乎与此同时。
战场之上,风云突变。
阿伊声音颤抖,满是不可置信:“那是……特勤?”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
几乎话落瞬间,战场上,忽有重物坠地,尘土四溅。
突厥兵猖狂刺耳的笑声为之一停,勃格脸色大变,亦再顾不得眼前手执弯刀、招招直取要害的魏骁,宁可生挨一刀,也要摔下马去,伸手扶起突然现身战场——或者说,不偏不倚摔在战场中心的红衣青年。
“特勤!!!”
英恪脸色惨白,呕血不止。
两手早已齐根而断,袖管“不翼而飞”,徒留衣衫血迹斑斑、昭示着在他身上,曾发生过何等死斗。
连勃格这般身经百战之人,摸到那分外齐整的伤口,亦不由一怔。
定定看向面前神色枯败的英恪,唇角微抿,又下意识擡起头来,望向他身后之人。
入目所见,却是一双,没有眼白、没有眼黑,只剩空落落一片猩红的眼。
那人也许在看他,也许没有。
一股不受控制的恐惧、却从四肢百骸陡然蔓延。他喉口发出意味不明的“嗬嗬”声,无意低下头去,竟看见胸前一片“薄如蝉翼”的伤口。
直至鲜血井喷,他仍在疑惑:那一剑究竟何时挥出?这伤痕从何而来?为何自己毫无察觉?
——可他终究还是没有机会想明白这问题的答案了。
壮硕如小山的身躯,一瞬如泥墙倾倒。
沉闷的一声,亦成为这死寂战场上最后的声响。